98 第九十五章 北辰微黯(1 / 1)
天光大亮,周围很安静。有侍女穿着绣履在绵密地毯踏过,无声无息。
我睁开眼。
“女君昨日可安寝?”侍女端上木盆与洁牙用的柳枝,笑靥如花地问候。
我按住太阳穴,揉了几揉:“极好。”
伺候洗簌的侍女想是事先得了关照,只端上清清净净的一盆水,旁的花瓣之类全无踪迹。我有些无奈:“加些花瓣无妨的,只要不放那味道浓烈的沉香水。”
“奴婢谨记。”
我咬开新鲜攀折的杨柳枝,用细密纤维擦拭牙齿,再先后用带盐的温水和花茶漱口。
沐浴后侍女在背后替我梳理长发,低低地问:“女君喜好什么发式,奴婢替您打理。”
“随你吧。”我在光亮如新的铜镜中对她露出一点笑意。
身后一名身量高挑的侍女捧来簇新十幅裙褶的浅色月华裙,慢慢展开与我观摩,一径儿地柔声说:“是侯夫人送与女君的,请女君观赏。”
旁边一个垂着发,作点绛唇妆的梳头娘小心翼翼打开一个乌木首饰盒,敛眉对我说到:“请女君择拣。”摆明考验我的品味。
我哑然……这几人真把我当没见过市面的商贾家女儿了,这明捧暗踩的把戏也太低级了些,连我们家珠儿都不屑使用的伎俩。
我温柔地笑了笑,指着里头最小的那一朵碧玉卷荷:“用此。”
梳头娘眼风扫过我,蓦然归于沉寂,之后再无任何试探的举动。
整饬完毕步出房门,清晨的风带一缕素馨花香,委实的浓香溢远、魂凝罗髻。
小路的尽头,昨日水塘边,棋台旁有一人卓然独立,是公子植。我举步向他走去,曹植回过头来,淡淡一笑:“苏小姐昨晚睡得好吗?”
记得你睡蛮好哦……睡相很乖巧嘛。我暗蹉蹉回想昨夜在他卧房所见所闻,肚中好笑,面上正儿八经地回答:“很好。颇得宾至如归之感。”
“您的话令植倍感心安呢。”曹植礼貌性回答,同时踱到棋台旁,开始动手收拾昨日残局。
“子建且慢!”桥对面一人喊到,这边我二人闻声抬头望去:一袭紫袍的何晏手扶白玉石栏缓步而来,那搭在桥栏上的手看起来与玉石无二,束发的皮弁下,青色丝绦垂于耳畔,绦带末端两枚珍贵的紫贝随着他的步伐发出清脆叩响。见我二人目光投去,他慵懒一笑,手指于鬓边划过,复将那紫贝拨了开。
这一下寻常无奇的小动作,居然险险令我失态。
此人之艳色更胜于妖。我咬住牙齿暗暗地想。如此皮相,怪道天不假以年寿。
曹植眼里有戏谑神色,“平叔,注定失利的一局,留它何用?”
何晏置若罔闻,走到棋台边,抬袖拂去棋盘中间一枚落叶,“这是我的事情,你不要管。”说完眉头一皱,
“怎的又是你?换一身臭皮囊,差一点认不出。”他是在说我。
“何公子安好。”我垂首问安。
他鼻子里哼出一声,勉强点点头,算作回了我的礼。
两位公子一大清早站在雾气里头谈论玄妙的语句。我听得愈发糊涂,按捺住瞌睡一旁小心陪伴。
终于等到他们结束谈话,许是发觉我太过乖巧无害,何晏咳了一声,有些不自在:“还愣在这儿做什么,真要吸风饮露成为神仙吗?去吃饭。”
“好的呀好的呀。”我算是摸中了此人脉门,口中一叠声地称诺,眉花眼笑地跟上他们的步伐。
馆驿。
赵煦和我面对面地坐着,两人不约而同愁苦地托着腮,因为这边的情况陷入了可怕的僵局。
“原本以为很大可能在曹植或何晏处得到消息,岂料他们并非知情者,就算有那么一丁点儿消息,不过也是管中窥豹、徒劳无益。”我率先总结到。
“唔,的确。”
扭转视线向北,我说:“所以,与宫禁有关联的事物,仍需宫禁内获取消息吗?”
理会到我话内含义,赵煦脸上一白:“此举过于冒险。”
“否则我们毫无办法!时间过去一个月了,至今仍无寸许收获,就算先生不说,我也要责备自己!”
他霍然起身,右手捏拳敲在左手掌心,“还有最后一个法子,”
“嗯?”
“去找到北方之‘束’的领头人,他应该是知情者,但是……对方我们不了解,此一去吉凶未卜。”他犹豫地解释到。
“废话,不冒险我来邺城干嘛,养老啊?”
于是事情就此敲定。
非是自己地盘,我一向收敛羽毛,大半夜在邺都桥会见全身蒙盖可媲美沙特美女的神秘人士时,我很有自觉,收了目光在地上,客气地说:“辛苦您来见我。”
“贵客急约夤夜会面,不知有何要事?”
“嘿嘿,恳请获得您的帮助。”实在不喜欢他盯住我的目光,我懒得绕弯,直接切入正题。
那人捏着嗓子回答:“跋涉千里,想来贵客多忙事,一向无暇会见我几个小人物。”
我老脸一红:之前到黎阳赵煦便提醒过拜访的相关事宜,结果那时候我不亦乐乎忙着当幼儿园阿姨,后来一到邺城被“请”去作客,逐渐的把这事抛到了脑后。不过不管什么缘由,都很算怠慢人家的。
我厚着脸皮强辩到:“您是明理的,事分有轻重缓急,之前小子亦是职责所在,的确无暇□□。”
今夜无月,漳水边风大浪急,吹得澧地大片菀蒻草沙沙作响。片刻的沉默后,那人重新开口,道:“主人要求客人给出同等分量的助力。”
“请讲。”
“救得宋贵人与二公主脱困,之后我们会帮助拿到你要的消息。”
联系上下文,我顿时惊得呆住:“难道殿下第一次遭遇劫持,是你们的手笔?”
那人摇头:“非也。是许都心怀不轨之人编造龙气转移的图谶,诱惑贼子劫持了公主。”
自从来到邺城,我亦听到过关于刘柳被劫的边角消息,然而我一早有所怀疑:汉家的龙气仍旧庞然,并非一幼女可背负,“据我所知,曹家搞了一大批高手布置在宫禁內苑,简直比许都更加严防,公主如今很是安全,何必大费周章?”
“贵客只管做,无需挂心其它。”
叫我做事却不肯告诉原委,吃了亏算誰的啊?我冷笑:“喊你主人出来见我,否则免谈。”
“你好大胆子。”
“你的主人令不至终南山,小子生长于江南,恐怕领教不了北方的严冬。”此人言行举止太过古怪,丝毫不值得信任,说不定还得惹祸上身。我抬起脚跟打算闪人。
便在此时,那人身旁忽然冒出一道影子,白袍,阔袖,散发,犹如鬼魅。他闲闲负手,身上光彩熠熠,赤色鸱鸟面具掩盖了他大半容颜。
他的一眼,令我浑身血液沸腾,而后不由自主跪倒在地。那人举步来到我面前,伸手托住我的下颌,声音柔和魅惑、难以分辨性别:“看看你。”
我被迫伸头,水面上,一个长发拂肩的女人,额头蛇形纹章蜷缩着,在眼睛周围勾勒出艳丽的蓝色。
面具下他扬起嘴角:“南方的女子很有一些韧性呐……钟泊宁□□出来的人,怎么,要不要挂着你这一脸纹章回城呢?”
我猛地挣脱了他向后退去,扯住桥栏起身:“以势逼人,您真真令小卒开眼!”
最讨厌这种使用暴力手段以势逼人的人了!嗯,假如“势”在我这头那另说。
此时先前那人解去头纱,露出一张青白萎靡没有胡茬的脸——八成是个阉人,怪不得一副公鸭嗓。他跛着腿缓慢向我靠近:“姑娘今日来的正好,免去主人把您请出作客的苦恼。”
我继续后退,退下桥头拔出剑:“话不投机半句多……咳咳,你们究竟想要如何?”
“贵客替我把事情办好,我自然不把你如何,并且奉上你所需要——否则的话,恐怕你的身份,在这偌大邺城隐藏不住呢。”
有武器在手,我壮起胆色,正待撂几句狠话令他们知难而退,哪知那戴面具的家伙伸出手在虚空一握,却邪剑立即脱手飞了出去。
我气得眼睛冒火,心道回去一定把赵煦抽几巴掌——这两个也太难招架了。这不是冒险,这是送命哩!
鸱鸟面具的男子像捕食的枭一般微微偏过头,盯牢我的双眼。他的力道穿越我的眼睛,残忍地撕扯我的灵魂。
我狠命压下全身的颤抖,识相地低下头:“我答应你。”
他不自然地扭动脖颈,摆正了头颅 ,“十日之内。”
“好。”
他的仆人将却邪宝剑重新交回我手,面上显现出失去灵魂的呆板。
我拼尽全力回到住处,几乎脱力。
窗下燃一盏孤灯,有人在堂前坐着,是赵煦在等我。
我用手指顶住门板,尽量无声地推开门。他倏地抬头,烛光造成的阴影从他额头滑下:“你回来了。”
我怒气冲冲踏入堂内:“那俩是哪儿来的煞星?!”继而压低了声音:
“非常可恶!不仅没能给出任何线索,反而出言威胁。”最糟的是被他们成功地要挟到了。我顾及自己面皮没能说出口。
赵煦显得十分的惊愕:“当真?”
我断断续续咳了一阵,“当然,你看我的样子像是讲笑话?”
我转入屋内寻些丹药,几个指头大乌黑药丸儿吃下去还没过胃,一股恶心的感觉冲到嗓子眼,我“哐当”一把推开卧房窗户,扒在那儿干呕,喉内顿时充斥丝丝血腥气味。
闻声而来的赵煦帮着拍抚我的背:“您要紧吗?”
“无妨。”居然害得我旧伤复发,该死的家伙,我一定要你好看!
歇息片刻后,我重新挽了头发,走到门口从游廊的木头地板底下抠出一包东西,竭力的显出一股神气:“有钱能使鬼推磨,就不信黄澄澄金子买不到几段宫廷逸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