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第九十二章 何平叔（1 / 1）
注1：出于《诗经•国风•召南》
注2：苏修西的父亲苏垞，小名阿牟
我双手交持向他行礼，口中到：“修西见过府君。”
他起身，一双行军打仗的骨鲠手将我扶起：“你是修西？都这么大了。”
我的堂叔见我惶恐紧张的样子，口中笑到：“修西怎么怕生了，你七岁我第一次见你，你就要走了小叔的佩剑，还记得吗？”
我露出羞涩笑容：“年岁既长成，在长辈面前还是要一点姑娘家的矜持呀。”
他失笑：“原来如此。宴会就要开始了，先过去坐吧，明日到馆驿来，小叔有话同你讲。”
不多时礼官进入正殿敲响皮鼓，朗声宣布宴席开始。一队身着轻绸薄纱，挽着飞仙髻的舞姬趋步而入跳开场舞蹈，并吟诵《诗经》中有名的《采蘩》作为开场曲：
于以采蘩，于沼于沚；
于以用之，公侯之事。
于以采蘩，于涧之中；
于以用之，公侯之宫。
被之僮僮，夙夜在公；
被之祁祁，薄言还归。（注1）
这首《采蘩》适用的场合并不十分正式，因而很快令赴宴的客人们放松下来。人们纷纷举起酒爵祝祷，场面话轮着说了几番后，相熟的人之间便悄悄地交头接耳起来，负责主持宴会的礼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制止，因此嗡嗡的议论声很快盖过了厅中的轻丝慢竹之声。
隔壁食案上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女许是多饮了几爵，面颊也如红艳艳的蒲桃酒一般生出绯色。她见我眼观鼻鼻观心端坐不动，将一个石榴搁到我的食案，不经意露出手腕极美的翠镯：“呐，这位女君何以不言语？不免令我烦闷。”
我忙着道谢，说：“修西初来乍到，心中惶惑，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是哪家家眷？”
“家叔金城太守。”
“噢，”她眼睛一亮，“是苏大人的侄女吗？金城一役得大捷，都道苏太守乃我朝堂栋梁之臣。”
我低头应诺，只听那少女又到：“想起了，原来你是那位救了二公主的女子，如今鼎鼎的有名呢。”
我仍然做恭谦状：“不敢。”
那少女咯咯一阵笑，转了头同她旁边人说话去了，不再搭理我。
少时堂下乐官换了大曲《东门行》，随即中宫丞入内宣告山阳王临席，邺城令杨沛带头起身，众人恭谨地左右站立，迎接皇子的到来。
从屏风之间的缝隙能够看到，进门最前头是个面貌普通的青年，倒是身形欣长，气度也极是出众。他淡淡扫视站立的众人，片刻之后朗声到：“诸位大人请就坐。”
此君乃是当今皇帝的第三位皇子刘懿。比及朝内早逝的长皇子刘冯和病弱的二皇子刘熙，他算作是平安长大的少数，要知道他前头还有数名皇子尚未序齿便夭折了……何况他不过一个在邺城做人质的傀儡。
我长久而同情地注视那少年，直到宫人前来相请：山阳王召见。
青年人略显苍白的面色多少显示出他当前处境，他却浑不在意的样子，一面饮着酒，一面转过头来和我说：“女君有功于皇家，于理该当嘉奖。”
这一句似是而非的夸奖，意在说明我搭救公主的功劳——因许都那边传过来的意思：堂堂公主遭遇劫持并非有脸面的事，尤其如今殿下毫发未损地归来，这件事更不应当被提及，就此揭过才是正经。
我忙忙称是，敛了裙裾拜伏在地。
那山阳王温言让我起来，我飞快梭了这人一眼，见他不像还有兴趣继续与我谈话的样子，于是慢慢寻了空隙，压着裙摆告退。
晚间回到馆驿，见赵煦在屋前立着，我“哈”的一声，扣拳于手掌：“你小子，可算回来了！”
有访约在身，因此第二日虽十分困顿，我还是早起用冷水把自己浇灌清醒了，前往西城馆驿拜访我亲爱的叔叔。
细论来苏则堂堂一城太守，人前都得尊称一声“府君”，然而邺城高官多如牛毛，因此他老人家栖身之处颇为偏僻，这还是朝廷看在他那好几场漂亮胜仗的份儿上才拨给的单独居室。
我携了城里能够买到的最贵的酒来到堂叔的居所，他老人家仿佛是刚刚起床，正拿着木勺吃粥。
“小西问叔叔日安。”
“呵呵，修西来了，一道用早饭吧。”
“离家日久，叔仍是旧习不改呀。”
他道：“难得这几日清闲，平时我是不大讲究啰，有饭食饭，有饼食饼，哈哈，见笑见笑。”
我让人取竹杯，一边说：“和阿叔一道喝几杯！”
他露出慈爱的笑，有条有理地询问着家族近况。当听我说及苏家于刘备入川后家族失去托庇，生意愈发艰难，他眼神骤然变得凌厉：“跋涉千里北上，你便是为此而来？”
我装糊涂：“叔父何出此言？”
“小西你聪慧伶俐，当知吾乃边臣，不可妄言朝内。”
我全当没听出这位小叔委婉的提点，眉头都不带皱一下，恬不知耻地接口：“金城一战刚刚结束，曹丞相尚且巡边未归，叔叔您却辛苦来朝，恐怕不单为叙职这么简单吧？”好好地不向丞相叙职，和丞相的儿子叙个什么劲儿。
他筛酒的手顿在了空中。
我从容地接过瓷壶，替他筛了大半盏，絮絮地低声：“我就和叔叔直说吧，如今代替刘皇叔执掌荆州的那位诸葛军师六亲不认，自打皇叔进了益州，咱们苏家不论哪头都给官家压的死死的——不说我们，糜家那两位当家人还是皇叔的小舅子呢，他们经手的几桩买卖照样半死不活。
“荆州乃南北通衢之地，按理生意最该蒸蒸日上，可这不仅糜家近几年江河日下，近来父亲亦是勉强经营，眼看就是下一个张家（张家与苏家俱支持刘备起兵，苏家起张家落）。
“前一回大姊糊涂，父亲闹了好大一个没脸，为了压下事态，汉水渡头那边几桩生意全部舍给了官家……什么，您不知道？二哥和您说粮食运不过大河是因为兵祸，您当真啊？打仗打仗，军队也得吃粮呀！”
他怔住，良久才到：“你二哥堂堂男儿，心智计谋竟及不上你一半，怪道阿牟（注2）允许你作为家族的代表北上归来。”
“叔叔谬赞。修西此次之所以过来，也算是机缘巧合。总之，叔叔颇有战功于朝，还请您竭力代为周旋，眼看边疆即平，北方安定，毕竟咱们苏家根基在中山，倘若能够回在此地站稳脚跟，于家族来说亦为大幸事！”
他咳了咳：“此事，还当徐徐图之。”
徐徐？我呸，这销金窟再待个把月，我内裤都要当出去了。
开初北上揣带的各家毛票子金锭子，经了那曹将军的手就被揩去多一半，这半拉月虽然住公家馆驿，请客吃大户随份子钱却没少过。假如我投靠的长辈，也就是眼前这位苏太守是个家底厚实的，那我倒没有后顾之忧。可惜叔父一贯两袖清风，有那几千石俸禄统统把给战后饥荒的金城百姓去了，多一枚的铜钱也拿不出。他千里迢迢赴邺都，不辞劳苦各处奔走，为的就是朝廷发慈悲多几袋面给边城百姓果腹。指望他，我不如异想天开指望西边罗马大帝的人道主义援助。
“叔父，这件事绝非侄女危言耸听，说生死系于一线也不为过。”我说罢伸出五指：
“家里还存有最后五千石麦。修西很知道叔父辖地粮食告急，只要您愿意伸出援手，这些粮食好歹可缓燃眉之急吧。”
苏则几乎是喜悦地回答：“假若真的能够实现，我自当竭尽全力。但这粮食的转运——”
我挥挥手：“自然从洛阳城走水路调运过去，那边家里还是有些关系的，不成问题。”
他过不了三日就要回到守城去，于邺周转打点的时间不会很多，得到我的承诺后，立即前去拜会诸官吏。
回去的路上，我禁不住称赞起这位堂叔来：“为了治下百姓不惜清名，放低身段到泥土里，这才是真正的好官呀。”
赵煦说：“他的品行的确名副其实。”
不久后右边行来一驾马车，斜斜地挤占去多半道路，我们这边车夫不得不停车到路边让道。让道也就罢了，车夫那丫居然还哧溜下车垂手站到道旁去。
我呵斥到：“兀那赶车的，无缘无故停车作甚？”
赵煦做了个了闭嘴的手势：“别吵，估计是哪位贵人出行。”
想我在江东也是横着走的人物，听说要给人让路，肚子里总有些不高兴，撩起车帷探头探脑往外瞧。
这一看不打紧，喝！宫城之外，中阳门附近，哪儿来这许多身姿袅娜长裙曳地的少女？但见四周原本就不甚宽阔的道路停满了马车，香粉味随风远远飘散开来。
我傻了眼，嘀咕到：“难道今日西市布匹店搞促销啊？”
赵煦凑近了车窗，一看外面，他马上说：“那是丞相府车驾。”
“是公子植出行吗，怎么听说他这几日不在城内？”
赵煦拉我下车：“傻愣着干嘛，我们瞧瞧去。”
越往前道路越不通畅，不到百米距离竟然寸步难行。赵煦对道旁一穿着华美的小姑娘问到：“敢问姑娘，此处为何如此的拥挤？”
那少女淡扫一眼我俩身上样式早已过时的衣裳，冷笑一声，随即带上几分憧憬艳慕，说：“傅粉何郎出游，纵万人空巷亦不为奇！”
傅粉何郎是谁？正是那有美男子之盛名又极富才学的何晏何平叔，是为故大将军何进之孙，曹丞相养子，愛幸更甚于诸公子之上，身份不可谓不显赫。
我踮起脚尖费劲张望街头人群：“能想个法子脱身吗？”
“咿，机会难得，你难道不想看看那位公子长的什么模样？”
我斜睥他：“噢，私以为，君子的准绳不光在面皮，还需高洁品行为骨。”
旁近一女子听到我的话，立即怒睁杏眼：“你什么意思？我们何小郎这样神仙似的人物担不起一声高风亮节吗？”
我忙赔笑：“怎么会！姑娘听差了，我说的是，何大公子呀，他不光玉树临风，还、还品行高洁！”
她瞪我一眼：“这还差不多。”转身离我远了些。
我揩了揩头上冷汗：“是非之地不宜久留，我们快走！”
赵煦却是不理，径直拽住我衣袖将我拖进人群中去。他人高而有力，腆着脸从疯狂的少女中间穿过可谓轻而易举，只苦了我，一边捉住裙摆一边忙不迭地道歉：“啊，抱歉！对不起，借过借过……嗷，糟糕踩了你的鞋……姑娘有话好说为嘛提拳就殴人……啊！”
待到穿越重重人墙站到贵宾前排席位时，武艺高强的赵大公子毫发无损，而我早已是珠钗脱落，口歪眼斜，裙摆还留了几粒尖尖鞋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