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第九十一章 宴无好宴（1 / 1）
注1：从叔，即堂叔
到了这一日晚间，白天招待我的那名小内侍来房门处对我执礼，并到：“苏姑娘好。崔大人请您与客人相见，请随奴卑来吧。”
我警惕地往四处一看，并不见他身后有人，遂问：“要见什么人？”
“大人说了，见到他姑娘您自然就明白了。”
马车在城西一处小宅前停了下来，我随他绕到角门处，忍耐着浓浓马粪气味蹑手蹑脚地前行。有一着黑衣者在马槽旁肃立，正是赵煦。
我欣喜地叫一声：“赵公子。”走至他身前：
“这几日你可是无恙？”
赵煦露出雪白牙齿，笑容灿烂：“我无事，小姐你呢？”
“我也无事。”
“那曹将军没有为难你吧？我们一见到他就逃跑，闹出那样大的动静，估计他不会欢喜呐。”
赵煦笑笑：“他不敢那么嚣张。对了，你还记得那劫持公主的贼人吗？我打听到那是前不久闹到沸沸扬扬的太原叛贼商曜派出的人，听说这一时的图谶和那小公主有关，约是有心人把这话传了出去，因此引来贼人的窥视。”
“这商曜不过是个小毛贼，贼心倒不小，居然妄想要劫持拥有天命之身的汉朝公主，哼哼，背后有人主使也说的过去。”
赵煦一凛：“有道理……可这图谶的事，并不像捕风捉影，各人口中传的头头是道呢。”
“好啦，”我摆摆手，“你自己没事就好，那些乱七八糟的反正与我们无关系。”
“多得崔大人斡旋，他们很快放了我出来。”
“不如说我苏二哥这几天肯定肉痛出血了。”
“苏家二公子？”他大为吃惊。
“用脚指头也想到啊！要不然崔林……大人干嘛替咱奔走?”我斜他一眼，“人家与咱们非亲非故又无利害关系，这么高效率替解围，还不是钱和人情在起作用。”
赵煦“哼”的一笑：“你小小年纪，于人情世故倒是蛮通透。”
我不耐地挥了挥手：“你先进去吧，候风头过来再来我住处。”
“诺。”
这之后的某日——时间过去太久啦，官僚们的办事效率实在令人着急——崔林亲自来到馆驿邀我赴宴，据说还有若干政要将要出席本次宴会。
我再三婉拒，同时表达了急于离开馆驿、寻找亲戚的迫切愿望。
崔大人和颜悦色地说到：“女君为了公主获救遭受很大委屈，理应加以抚赏，今晚的宴会不可推脱。”
“民女不敢。民女出身微贱，岂敢冒不讳登堂入席。”
“此言差矣，据本官所知，女君从叔（注1）正是来邺城述职的金城太守苏大人。”
好嘛，不过两三天功夫 ，我这身份的老底都被掀出来了。我做惊讶状：“家叔讳则，崔大人口中的苏太守，可是他？”
崔林走动起来，宽大到足以装下一头小猪的袖口随之摆动：“正是。”
我继续做欣喜状：“如此甚好，修西便却之不恭了。”
偷眼看去，崔林眼底带了一分笑三分疑，剩余仍旧是冰冷。
为了赴宴，我穿上只有贵族才能受用的锦衣玉袍，佩戴蕙草制成、垂挂玉环的香囊，亦步亦趋跟随引路的侍女前往位于皇城正中的木兰坊。
皇城东侧与权贵居住的戚里之间有长长夹道，高品秩的官吏被允许乘车代步，如我们这般黔首自然不得恩赐，老远便得要下车步行。
夜里无风，高墙夹道又闷又热，加之我穿的实在不少，等快要到达时身上衣裳几乎被汗水浸透。
善解人意、体贴入微的宫人见我额上沁出薄汗,温言请我到厕下稍加梳洗，以便整理仪表。
年下曹老板刚刚建成铜雀台，顺带把皇宫也做了一番修葺，宫内洗簌居所的规格比之五星级酒店丝毫不逊色，有鲜花有香草有美人，墙壁还上镶嵌碗口大的金玉珠宝。只一点不好，满堂生辉的玉石在我如厕完毕起身时晃花了我的眼，让我差点一屁股坐回马桶上。
到底是这是这十多年才崛起的政治暴发户，品味不敢叫人苟同。便是尊贵如梵蒂冈的佩皮尔阁下，他家茅房也不带这么装修的。
随行的艳妆侍女跪地举起铜盆到齐眉位置，请我净手。我本是漫不经心，指尖划开洒满花瓣的水面，借着室内烛火，一下瞥见水面反光下，那侍女眉间戾气极重。
将将来得及收回手，未等我看清那人面目，她已跃起发难，一手掀翻铜盆向我袭来。我本能举袖遮面，花瓣兜头散满全身，带着辛辣气味的水流入眼中，顿时一阵火辣辣的痛。
那侍女身手极是敏捷，虽然穿着厚重宫装，不影响她右手利索地从发髻拔下闪亮的金属发簪向我刺来。
我左手格挡她手腕，单脚踩着那打翻于地的铜盆，脚尖用力将其抛向空中，右手接过铜盆挡住她第二下刺。
见二次不成，她改换战术闪身到我左侧，右手发力将发簪投向我胸前。我眼内疼痛难忍，接触到水的手指亦是灼热难受，只来的及用铜盆回护胸口。
“当”一声响，发簪被铜盆弹开。我忙用举起袖口擦干眼皮水迹。她丢掉发簪后，立即从胸口掏出一柄匕首向我扑来。
“装备这样齐全来欺负我手无寸铁的人，着实可恶！”我口内骂着，反手一盆狠击在她腰上。这一招角度极为刁钻，那侍女手应声而倒，立时便口吐鲜血。
这一下击打几乎是致命的。侍女口里不断吐出黑血，双眼怨毒地盯住我。
我拣起那一支尖头发黑的发簪抵在她喉部：“谁派你来的？”
“你该死。”她冷冷说到，口内黑血不断喷出，挣扎着抽搐了十几秒后便断了气。
我去地上拣起那一柄打落的匕首掖在怀内，出门一探，原先等待的四名侍女俱都软倒在地上，俯身探她们鼻息，好在只是晕了过去。除却这几人，以这处为中心的半径一里，目光所及之处见不到任何人。
我心中一个咯噔，再抬眼看去，右手边正有侍卫队伍匆匆而来。领头一人红袍银甲，竟然是审问过我的曹彬！
曹彬拔出剑慢慢靠近，他大声质问到：“这里怎么一回事？”
“有刺客，不过已经死了。”我淡淡地说，抽出匕首转手递给他，“这是她掉的。”
曹彬审视我片刻，一挥手，有人上前接过匕首，有人架起昏迷侍女拖走开，他本人持剑在手，指着我说：“你，进去。”
我从善如流走进室内，指着那倒在黑色血水中的侍女说到：“就是这人，她给我下了毒。”
他嘴角牵动：“呵呵，苏姑娘好胆识。”
我挠了挠脖子：“过奖。修西自小习武，随家走南闯北的磨砺了许多，也是她技艺不精吧。”
马上他向左右吩咐：“今日的宴会非常重要，这里发生的事情，你们不可漏了一点口风去，都明白吗？我会亲自向卫尉大人禀报。”
众侍卫轰然应诺，立即动手打扫地面。
我抽了一张手帕包裹住颈项，默默跟随在曹彬后面。
他把我领进不远处一间屋子，随口到：“已经吩咐太医过来，请放心吧。”
我款款落座，微笑到：“无妨。”
曹彬年轻的脸上带了思考的神情，转到屏风另一侧，听动静是解了佩剑坐下。
侍女端水上前请我净面净手，又呈上绸裙请我更衣。我心内有阴影，急忙警惕地上下打量她，生怕此人从哪处掏出柄匕首对我一刺，忙忙的说：“东西放下，我自己来。”
侍女默默退了出去。这时听到屏风外头的曹彬打趣：“苏姑娘不必害怕，有曹某在，定然护得你周全。呵呵，不过幸好你有些后怕哩，否则曹某一定认为姑娘才是那真正冷面冷心的杀手。”
这句话机锋突变，我被他说的背上起毛，虚弱地笑：“呵呵。您身领要职，为何徘徊不去？千万别为修西耽误了正事。”
“曹某小小一介郎官，宫禁巡逻不缺我一个。况且如今家兄总领邺城兵马，要我这做弟弟的格外关照姑娘的安全，某敢不尽力？”
他笑吟吟如是说，殊不知此刻我正想着在他面上砸一脸盆底儿。若他真心要护我周全，我怎会落到这副狼狈模样？
少府的太医令得了传召匆匆而来，为我诊脉并查看手背。他神情凝重地问到：“这位女君，可曾触碰香粉一类的事物？”
“没有。”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这……”白胡子太医显出为难：“曹大人，若本官所料不错，女君乃是之前接触香粉一类，因而身上起了藓，未曾有中毒迹象。”
我默了默，道：“可那一盆水让我眼睛很疼。”
太医捋了捋山羊胡须：“呵呵，您过虑了，若下官推断不错的话，宫内侍奉净手的水中一向加入大量花瓣所炼制的精油，加上少许香料，譬如沉香汁一类，入眼会感到疼痛十分正常。”
曹彬嘴角笑容扩大：“那这位女君身上的红疹是怎么回事？”
“女君娇贵，只怕是从小就有桃花藓的病状。”
我恍然：“是这个道理了。”
太医嘿嘿一笑，他身边小侍递上毛笔与竹简，他笔走龙蛇写下几枚药方交予曹彬：“下官为女君开了清热解毒的药剂，早晚服下，三日内红疹便会褪去。”
太医令告退之后，曹彬搁下手里竹简，哈哈大笑起来：“苏姑娘受惊了，曹某失职，抱歉的很。”
我忿忿站起，预备拾取他搁在小几上的竹简，岂料这人手指飞快从我散乱的发间取出一枚水红色花瓣，口中揶揄：“人比花娇。”
这赤果果的调笑令我不悦，我皱起眉头：“还请曹大人带路，恐怕宴会要开始了。”
“看来苏小姐是无恙了，今天的宴会于小姐十分重要，曹某带路，请。”
木兰坊乃是邺城第一等贵客，诸如建安七子之类才有资格莅临的地方，想到这儿，我心里稍稍带一点儿飘飘然，算作抚慰遭受不幸的脆弱心脏。
“姑娘身体不要紧吧，若是不太舒爽，不如我这便禀告崔大人，请求他让你回馆驿歇息，可好？”曹彬边走边说到。
我淡淡说：“些许小伤，不碍事的。不劳大人操心。”
“既如此，前头便是宴席之处，某就送到这里，余下的路叫侍女引领即可。”
我颔首施以谢礼。
木兰坊虽然担着“坊”的名号，实乃一处华美秀丽的宫室，华美在于昂贵的木梁和颜料，秀丽在于宫室本身的内敛与婀娜，譬如娴静少言的闺秀，着昂贵长裙娉婷而立，掩扇浅笑。
侍者于西阶侍立引导未出阁的女子进入正殿西南隅落座，此处有一架凤翔于天纹章的屏风隔住大席，于是居于本席的女子眼中，那些博冠蛾带的男人便只留一个个朦胧剪影。
有内侍请我入席坐定，少顷又有华服美婢前来相请，其声婉转如泉水潺潺：“苏大人请女君相见。”
我骞起裙角，趋步来到内殿。内殿烛火摇曳，只见茵席之上，一面貌清癯的男子正襟危坐，剑眉之下双目清亮，正含着两分笑意打量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