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番外:周广兰(上)(1 / 1)
西元两千零四年。初夏。
周广兰到柏林拜访师姐,顺便替杜明翰打扫他潘科区的宅子。
欧洲的夏日,白昼十分漫长,六点不到窗外已经大亮。周广兰迷迷瞪瞪起床,拉上头一天晚上没有拉好的窗帘,对着透出粉色光亮的三角形窗口发呆。
到了十点钟,她胳膊夹着装钥匙的小包,双手捧着大箱垃圾一路磕磕绊绊下楼去,门口碰见上次见过面的美国邻居汉克先生。
穿白背心和灰色运动短裤的汉克首先认出她来,热情地露齿微笑:“嗨,埃里希。很久没见你。”
“你好呀汉克,上次的事情我都还没谢你呢。明天我家里有个小聚会,你能来吗?”
这个肌肉发达的美国汉子露出向往又失望的神情:“噢,太遗憾了!明天我的德国姑妈邀请了我作客。”
“给你留一份烤鱼,晚上回家过来拿吧。”
“好姑娘!”汉克哈哈大笑,“祝你这次来柏林玩得愉快。”
目送汉克健硕的身影消失在楼道拐角,周广兰不由露出一丝笑容。谁也想不到这个能扛起双开门电冰箱的猛男,最害怕就是丁点儿大的小蜘蛛。
她哼着小曲儿,摇头晃脑地到附近超市买些吃食,抱着纸袋一路咀嚼难吃的火腿片。
遇见那该死的林誉琦是在珂勒惠支附近的露天咖啡馆。
周广兰找到一个没人的桌子坐了,金色头发的美女侍者用英文问她要点什么,她正要回答,视野里忽然就闯进来那个男人。
林誉琦是周广兰第二任男友。相比和初恋马克那种孩子气的玩闹,在他身上更多地周广兰找到男女恋爱的感觉。
此时此刻,他就坐在周广兰对面,蓬乱着头,穿着皱巴巴T恤,长腿蜷缩在藤椅和白色塑料桌中间,眼神迷茫而空洞。
这家伙睫毛还是那样地长,只是好像瘦了点,又晒黑了,没有以前漂亮。
脑子这样想着,周广兰人已经站起来,抓起装火腿的纸包就预备开溜。女侍者见周广兰没有反应,又换了德语问她,就在这时,对面那家伙福至心灵地抬头,一眼就看到了神色慌张的周广兰。
“埃里希?”他眼里困惑浓浓,“你是埃里希吧?”
周广兰沮丧地对他咧咧嘴巴,扭头对呆呆的侍者说:“有没有苏打水或者柠檬水给我来一杯,谢谢!”
林誉琦长腿迈过来挤到周广兰对面的座位坐下:“你怎么在德国?”
“我,我来玩。”她呐呐,不安地用手摩挲着大腿外侧,“你呢?”
林誉琦嘴角笑容立即变得苦涩,随即故作轻松:“我也是。你,还好吧,就一个人来?”
她点头,手指紧紧抓着放在膝盖上的纸袋:“你也是吗?”
他没有回答,黑眼睛沉沉地望向她,仿佛把这座城市整个夏天最悲伤的情绪都藏起来,用眼睛展示给她看。
周广兰嘴里发苦,不由想起在上海,那一天的大雨,雨里红色的自动伞和对面这个男人的疯狂举动。
她脸颊上还带着雨水的潮气。是多久以前的事情,半年还是七个月?她竟然记不清了。
纸袋里火腿的油脂汪汪地渗透出来,周广兰的手指变得滑腻,声音越来越低:“那你好好玩,我先走了。”
她走出遮阳伞的阴影,回到阳光下,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噤。
走出五十米远,她忍不住回头,阴影里的林誉琦已经不是一个人。穿着西瓜红色及膝连衣裙的美丽女人俯身,黑色长发遮住了周广兰看向林誉琦的视线。
随后林誉琦站了起来,他身边女人自然地挽起他的胳膊,两个人慢慢向她走过来。
那女人眼睛水汪汪地动人,嫣红唇色衬托得肤若桃花:“周小姐留步。”
我这不是已经站住了么,废什么话。周广兰稳稳地微笑。 “哗”一下把手里油腻腻的纸袋甩进路边垃圾桶。
林誉琦把手从女人臂弯抽出来,慢慢地说:“埃里希,这是我女朋友区若。”
“其实应该是未婚妻。”女人伸出手和周广兰握一握,“不介意我叫你埃里希吧?叫我米兰达。”
“你好。”周广兰点点头,对林誉琦说到:“要结婚也不和我们这些狐朋狗友说一声,欠一顿饭啊你。”
米兰说:“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晚上吧,我们三位能够在这么大的地方遇见,怎么说都是缘分呢,真该好好聚一聚。誉琦你说呢?”
林誉琦面无表情:“问问埃里希她有没有时间。”
周广兰等的就是这句话:“不好意思,我今天有些事情要办,然后明天就要走了,有机会下次吧。”
“这样吗,”米兰转向她的未婚夫,她用微带嗔怒的语气说:“呀,看来今晚还是只有我们两人呢,好可惜。”
周广兰勉强和他们告别,晃悠悠沿着回家的反方向走去。
她漫无目的的走了两个钟头,几乎接近市中心,到了下午最热的时候决定打车回家。
哪里有事情要她办呢?一座冷冰冰已经清理好的公寓,没有等待她打扫的角落了,学姐刚刚接受了新的课程,还要几天才能腾出空来接待她,偌大的柏林城,除了这小小的房子,她竟无处可去!
周广兰呆呆地坐在床脚,望着三角形的窗口。
压在枕头下的摩托罗拉手机嗡嗡地震动起来,周广兰打开手机,有气无力地“喂”了一声。
“臭丫头我马上去机场了你在哪儿呢大热天不会让我挤大巴过来吧,找邻居借个车来接我呗!”
周广兰不作声,好久好久,电话那头迟疑“喂”一声:“广兰你在吗?”
“嗯。”
“怎么了。”
“没。”
“我知道了。”电话那头,杜明翰嘟囔一句收了线。
周广兰压根没注意杜明翰说了什么,一个人默默择菜煮粥吃了点东西,去客厅拉窗帘预备上楼睡觉。
门口台阶上黑黝黝一个影子,周广兰见了有些迟疑,大半夜的,这一带是原东德人聚居区,治安算不得很好。
她推开窗仔细打量台阶上那个人背影,那人许是听到了推窗的动静,微微侧过头来,指间还闪着烟头的火光。客厅的灯光打在他侧脸,周广兰惊讶地叫出声来:“林誉琦?”
林誉琦手一抖,烟头从他手里掉到台阶上,那一点火光闪了闪,滚到台阶下面去了。
他迎着周广兰的视线,一字一顿:“我来找你。”
她把原先锁好的大门重新打开,从鞋柜里找了一双大拖鞋给他,期间两个人均是一言不发。直到他坐在客厅沙发,周广兰给他端了一杯水,先问:“吃晚饭没有。”
林誉琦脸上有不易察觉的微红,摇了摇头:“我不饿。“
如果不是这一年的训练,周广兰几乎要忽略那一点小小的红晕。她默默审视坐在沙发上的人,他搁在膝盖上的手局促地握成拳。
周广兰原本虚虚地靠坐在茶几上,这时便站起来,俯视他,嘴角带一点蔑视的笑:“空腹还喝酒,喝了多少?”
他明显有些烦躁:“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我来,是有话和你说。”
“婚前忧郁,还是婚前恐惧,说吧。”她下意识就想要抱臂摆出防御的姿势,想了想又作罢,去厨房冰箱里拆封一份速食的小麻雀面放进微波炉加热。
林誉琦在他身后说:“你别忙了,我说完就走。”
“客自远方来,不可怠慢。”她悠悠地说。
林誉琦苦笑:“白天见面你怎么不说?”
周广兰等“叮”一声响,带着手套把装面条的盘子取出来放到他面前:“这里也没什么好东西,林大少你将点吧。”
他没有动叉子:“不好奇我为什么知道你住这里吗?”
“最多就是跟踪。”她板起脸,自己也倒一杯牛奶来,举起和他说,“祝好胃口。”
他大约酒劲儿上来了,原本只是微红的面孔泛起艳丽,漂亮的眼眶氤氲了水汽:“不是婚前恐惧,我不会结婚的。”
“好笑。这话你和她说去呀,和我说干什么。”她心里有气,手上不由用力把杯子往茶几一放,几滴牛奶漾出来挂在玻璃杯壁上,狼狈一如她此时表情。
“埃里希,你是个好姑娘。原谅我,我带你回去,像以前一样好不好?”
他越说越激动,挥舞着叉子弄了一地板的面条。然后他把叉子往盘里一丢,蜷缩回沙发中,喃喃到:“我错了,我不该离开你。”
“你快吃吧,吃完了我叫出租车送你回去。你住哪儿?”
没人回答,他歪在沙发上,居然这样就睡着了!
周广兰皱皱眉头,凑过去闻一闻他衣服,满是酒气,喝醉还能一路找过来,果然是精力过剩。话说回来,他要不是精力过剩,有必要今晚来上这么一出吗?
她叹口气,把粘在他腿上的面条提起来放进垃圾桶。
这时就听到咚咚咚地有人敲门,杜明翰扯着一口苏白喊道:“我来哉我来哉,囡囡开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