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第八十九章 邺城苍苍白露微(1 / 1)
注1:帝女在成年或者获得封地前都不应该称为公主,此处权且从俗称。《后汉书》皇女封县公主,仪服同列侯,所生子袭封母封为列侯,传國于后;诸王女封乡、亭公主,仪服同乡、亭侯,爵不传袭
注2:虎豹营,为曹操直属骑兵当中的骑兵宿卫精锐
注3:郑袤,字林叔。荥阳开封(今河南开封)人。三国曹魏末年至西晋初年大臣
注4:羃离,一种妇女戴的巾帽,其样式如斗笠帽,帽檐周围下垂长布帛,不仅遮面甚至遮蔽大半身。汉至隋唐,多有妇女出行戴羃离的习俗
柔弱的公主殿下(注1)被我粗鲁举止吓坏,整整一个钟头躲在赵煦背后瑟瑟发抖。幸好我想起行囊里还有剩下的雪片糕,掏出来递给她,她内心天人交战着,高贵矜持的教养最终没能抵得过腹中饥饿,小手接过去雪片糕大口吃起来。
她吃东西的样子让我想起两位小堂弟。还在家的时候,那俩小鬼,尤其周胤,吃东西时天女散花,吃饱后开始对着我甜蜜蜜地笑。
最初的狼狈之后,她优雅地克制着,小口含蓄进食,间或偷偷抬眼观察我和赵煦神色。这般年纪做到这样,算是不错了。
赵煦喝着水,嘴角忽然一弯:“这小姑娘,和阿弥完全是不同性子。”
我扯了扯赵煦衣袖:“你过来一下。”
赵煦放下水囊,两个人走开几步,我低声问:“那个孩子果真是当今皇帝的公主么?”
他清了清嗓子,“是这样:方才你们休息时,我听到三个人谈论,六天前邺城皇族在郊游时遭遇袭击,在外玩耍的长公主与二公主均被劫走,后来虎豹营(注2)救下长公主,但二公主至今下落不明。”
我瞅了瞅吃完雪片糕又缩成一团的小姑娘:“那也不能说明这孩子就是公主。”
赵煦沉默了,他的目光随着我落在她身上:“她同她的母亲生得很相像。”
“她母亲是谁?”
“常山太守宋泓之女宋都。早年于许都,我和其人有过一面之缘。”
我看向赵煦的目光就复杂起来,干笑三声:“你认识她母亲嚯?这宋都,一定是位大美人吧。”
“你在乱想什么?”他嘴角一抽:“那宋贵人再如何国色天香,如今也早已是美人迟暮。”
我叹息似的“哦——”了一声,面上颇有些遗憾。
小公主仍然缩在行李堆中不作声,大大的眼睛里含着泪,楚楚可怜望着我和赵煦。
我捅了捅赵煦:“你看她……对我们没甚用处吧,呐,我们送她到官府罢。”
“遇到这般事,终究是说不清的,不如将她当作上天送的一个契机,为我们所谋牵线搭桥,小姐你说呢?”
“哎,我对邺城总体不太熟,不过听来似乎有些道理。”
过了黄河便是一马平川的的华北平原,疾行整日依然不见山峦。正值春末夏初,田野上麦浪翻滚,金黄波涛令人目眩神迷。刈麦的农人三三两两散落在成片麦田之中,好一派悠闲田园风光。
抛开手段不论,曹丞相的确是个治国能臣,倘若十三州南北上下皆能有这样安居乐业的景象,那该多么好,至少普通人会为此诚心诚意祈祷他们丞相福寿安康。可是偏偏,这位拥有雄才大略的魏武帝,从来缺一点儿忠君的觉悟。
三月份开始,夜晚可轻易观出中天太已紫微星摇摇欲坠,西北天狼蛰伏不许久,再过一百年,胡虏的弯刀将要饮满汉人血液。那样一段历史,是融合,是交流,是碰撞,也是这百年乱世之后避无可避的结果。
当亚历山大大帝伫立尼罗河口时,他脑内思想是如何奔流的呢?他可曾后悔过用血与火铸造东西世界的交融?当东方与西方之间不再披神秘面纱,当世界交流成为一体,当资源消耗殆尽,我们的子孙后代是否会对曾经的曾经,那些战争产生痛恨呢。
赵煦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小姐,前面就是黎阳城了,可要入城暂时歇息?”
我搂着熟睡的小公主,缓缓点了点头:“进城打听一下吧,都八天了,侍卫竟然还没有找到公主下落,真是稀奇。”
“现今的朝廷,莫说丢失一个庶出的公主,就是嫡出皇子遭遇劫持,也无多少人会在意吧。”赵煦嘲笑。
进城时我们并没有遇到盘查,或许负责追查公主下落的人不相信八天后劫匪尚未离开邺城一百里,又或者是为了旁的缘故。
我们找到客店暂且住下,赵煦声称外出打探情况,进城时不过晌午时分,却直到落日后他方才回转,进门摸出两个油滋滋的肉饼:“晚饭吃了吗?我抢在闭市前买到了最后两个胡饼,快尝一尝吧。”
我笑:“谁还等你,我们早吃饱了,是吧小妹?”
此时,早就被我哄得服帖的小公主眼睛一亮,带着些期盼目光抬头望我。
我双手拿起其中一个肉饼递给她,客客气气地说:“那么请尝一尝这种胡饼吧,据说味道很好。”
她同样客气地回答:“谢谢你。”
乘她聚精会神地对付食物,我悄悄问:“怎样?”
“如今城里主事的是郑袤(注3),此人是个清流,和我们没有多余交情,倒是难办了。”
“曹丞相西征关中,那么邺城是谁在主事?”
“二公子曹子建。”
我果断到:“明日出发去往邺城,不可再拖延了。麦收时节过后苏家生意最是繁忙,别等到苏家二公子忙的顾不上咱们的破事,咱可少不了他的助力。”
这一夜城中异常安静,间或有狗吠声,城外夜枭的凄厉叫声一直传的很远。街上夜更敲了三下,睡在外间的赵煦忽然起身进屋,我急忙翻身坐起:“怎么了?”
“嘘,外头有人。”
我不由摸到席子下面的却邪剑持在手中,与赵煦两个一左一右贴墙站在门边,只听得铁甲窸窣,有步伐齐整的士兵成队而过,震的门框上灰尘直往下掉。
我用口型问赵煦:“怎么回事?”
他摇摇头,在脖子上做了抹一刀的手势,我冲他龇牙,两股战战地等待那一大队士兵都经过,之后吐出一口气:“可吓死人了,天子脚下也这样多的刀兵……”
赵煦没吭声,三下五除二换上一身短打便装:“我出去看看,你在这里看好她。”说罢一扭身从窗口翻了走。
我扭曲地望了望空荡荡的窗口,重新拉好窗户回到床边。七岁的小公主一双乌溜溜的眼珠藏在被子下面,好奇中又带着些许惧意。
“对不起,吵到你啦。”我安抚地替她把被子拉来盖好:“睡吧,等到天明,咱们就回家啦。”
“我睡不着了。”她暖暖的小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握住我一根手指:“姐姐,赵公子他是刺客吗?”
我有几分好笑:“哪儿听来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快睡吧。”
她摇了摇头,我不敢强迫,于是拉着她坐起来:“反正也快要天亮,我侍候你梳头好不好?”
她规规矩矩地端坐,双手平置膝上:“姐姐,等回到邺城,我会让母妃……母亲赏赐你的。”
我颔首微笑,心想,丁点儿大的小屁孩,已经懂得隐藏自己的身份,同陌生人虚与委蛇保全自己,果然不愧是在董卓、李傕、曹操三个虎狼之辈手底下讨过生活的汉献帝之女。
我耐心地替她梳理毛躁的头发,一边和声和气地说:“你平时都不爱吃水果菜蔬呀,头发这样干枯。”
她鼓起小嘴:“我就是愛吃肉,母亲也管不着啊……姐姐,要不然你把母亲接来,我们到许都找爹爹好不好。我叫爹爹给你好多赏赐哩!”
我摇摇头:“你是从邺城出来的就得送你回邺城去,这件事没的商量。”
听了我的回答,她扁扁嘴,爬到小几面前坐着喝水。
天快亮的时候赵煦回来了,左手手臂淌着血,吓得小公主尖叫一声钻进茶几底下。我拿出自制绷带替他裹住伤口,用荆州话问他:“怎么受伤了?”
赵煦恨恨地咬牙:“呸,碰见两个没有眼色的狗东西,被我教训一顿,他们还拉人来打架,仿佛我怕了似的。”
“闭嘴。”我冷冷地瞪他:“请赵公子别忘记自己的身份,下一次再为私人恩怨惹事,别怪我不讲情面。”
不一日抵达邺城,因关西战事正烈,邺城西面城门未开,只余东、北、南三面各开一门。三人从启夏门入城,只觉一阵热浪扑面而来,城内骑行者多作长衫妆扮,行不多时,便有朱面傅粉、广袖蛾冠的士人乘牛车缓行而过,口中念念朗朗吟诵诗歌。
久居江左不知中原风物,见到此等魏晋风.流人物,我不由多看几眼,反而是一旁赵煦目不斜视,口中笑到:“邺城的文人士子如今是越发风雅了。”
我暗暗称奇,坐在面前的小公主不停扭来扭去,隔着蒙住面容的轻纱问到:“何时能见母亲?”
“不要着急,我们先去换衣服,马上带你去你娘那里好不好?”
她“哦”一声,闷闷不乐地垂下头。
我拉着马缰靠近赵煦:“公主她已经等不及了,闻听我二哥近几个月不在城内,我们没有熟人,找誰牵线比较稳妥?”
赵煦唔了一声正要回答,前头街上忽然锣声大作,听动静仿佛是高级官吏出行。
两人俱都下马避在道路旁,不一时便有一大队人马黑压压缓速通过,其中一人尤为惹人注目:身长九尺,方口长须,甲胄华丽精美,骑一匹通体全黑的骊驹。
我正好奇来者身份,一直安安静静被我牵着左手的公主突然发出尖叫声,哭喊到:“我不要看到他!快跑快跑啊!呜呜呜……”
周围行人本就不多,这一声喊叫十分突兀,那人的目光顿时就转移到我们几人身上,随即指着我和小公主,对身旁侍从吩咐了几句,带刀侍卫纷纷下马向我们围过来。
早晨开始我就觉得小公主不大正常,可能是赵煦受伤刺激到她了。不过我俩怎么也料不到一路行来乖巧的她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失控。
赵煦反应最快,单手一把抱过小公主,另一手狠狠拉我:“快来。”
我猛一个低头,羃离(注4)从头上滑落也不及拾捡,两个大人带着一个小孩急忙穿过稀稀拉拉的人群,往偏僻小巷中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