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第八十三章 遗恨晚山(1 / 1)
他的手轻颤了颤。周瑜生前身后均得尊崇,其坟茔的薄葬又乃众所周知,除了眼前这位疑心他假死的主公,再没人存有动机。
每说一句,我的声音就冷上一分:“孙将军,我还这样客客气气地唤你。你竟掘了他的墓?怎样,难道不是发现他安安静静地躺在里面?你让人盗出太乙九宫观星盘赠予葛玄,令他为你所用,你敢否认吗?”
“……”
我苦涩地笑出声:“哈,天知道这么些日子我配合着你假模假式,我的苦涩与心痛说给誰来听呢?观星盘是养育我长大的师父亲手交给我手里,我又把它送予叔叔,你,你怎么能……”
我捂住脸大哭起来:“叔叔去世那一年才三十六岁,他为这江东基业,为你孙家,为你孙权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可你居然还是不信任他!你就是要搅扰他灵魂不得安息!”
“在其位,谋其政,你根本就不懂!”他面色涨红,手跟着剧烈颤抖起来:“此般所为,诚乃不得已。公瑾他亦曾以观星盘襄助战局,你一意孤行舍弃了宝物,但我怎能坐看我江东儿郎投身赴死?”
我毫不留情地指出他的误区,“难道你想要以你的寿命换取战局的胜利吗?”
“关于那个东西……你究竟知道多少?”他似乎陷入了悲哀的绝望中,他后退数步,用陌生的目光打量着我。
我安静地回答:“抱歉,我一早便献祭予神,割断了俗世情缘,与你之间种种,实乃劫数。”
“你……你再说一遍?!”
“没错,我十七岁祭祀太一成为巫者,是叔叔选定的继承人。我可以直白地告诉您,之前您苦心孤诣欲欲图江东之‘束’,到头不过是徒劳。”
“你这样的话,是臣属应当说出口的吗?”
“大人你的所作所为,又怎能令我们巫者信服呢?”
四目相对,我们均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然。这一番对话,无疑用尽了双方情感与理智,在此之后,再不可能有挽回了。
他自嘲地笑了:“昔年兄长临终命我执掌印绶,他曾说,为君者可得万物之尊,即便是身怀异能之人亦会臣服我的脚底。是我年少不经事,妄以为如葛玄者,他们就是所谓的异能之士。原来到头来,那个人是你……”
他又说:“呵,我多么傻呀,居然一时间沉湎于儿女情长。阿兰,你定然每日于心内嘲讽我,当我这君主软弱昏庸。”
我站起身来,慢慢向前踱出几步,离开他的情绪能够影响我的范围。我说:“君上请不必妄自菲薄,再有十年,您将会得到我们完全的拥戴,届时大业指日可待。”
“是吗。”
“有关麒麟玉一事,也请将军放心,我把血契结与阿虑,今后您大可以父君身份替他执掌,他流有一半巫者的血,他的位置不会动摇。”
“哈,你办事一向周到。”我听不出他的回答是真诚的感谢,抑或讥讽?
“这又是何必呢,你我之间终于打开天窗说亮话,算得上了却遗憾吧。”
“不不,你们周家人所谋深远,我是比不上的。”此刻他仿佛满脸喜色,眼内含着疯狂。
我歪着头打量他,要知道我也是这一个月才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取了全部真相啊,我还没疯呢,他一个不费吹灰之力弄清全部事由的人有什么好疯的??
我说:“之前的事情我不会再追究,也请您放下与周家的心结吧。阿循和阿胤未来会是您的女婿,佳佳会成为您的儿媳,其他人不过纨绔子弟,您有任何好担心吗?”
“你什么都知道。”他低声,“连我那么些个幕僚,无一个比的了我们阿兰聪明智慧。”
他一定有些失心疯了,我开始不耐烦,耐着性子和他解释:“君侯请勿讥讽于我,论智计我是万万不能和您比较的,这几样,我只是机缘巧合才得到一点儿启发罢了。”
“呵。”
“孙将军,我现在问您,你还要不要阿兰留下来?”
他按剑而立,似乎随时准备拔剑拦住我的去路。
我挥挥手,将笼罩在二人身畔的浓雾拨开,原来黎明马上将要到来了,圆圆脸的太阳正在云层中蓄势待发。我听到孙权轻轻的说:“你,走罢。”
在我转身离去的时候,他忽然在我的身后问我:“周兰,你可想过留下来吗?”
清晨的鸟鸣婉转悦耳,我的嘴唇动了动,无声地说了一句自己也听不懂的话。然后我回头,灿然地笑着:“想过吧,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我相识,亦不过五载。”
“够长久了,人生能有几个五年呢?将军,阿虑全权交托给您了,希望他能够一切安好。”
他没有回答,转身大踏步离开了。
清脆一声鞭响,远处传来他沉稳有力的命令:“回建业。”
离开南徐后,我与赵煦取水道向西行,快到庐江城时,阿甲等人赶上与我俩汇合。我私下让赵煦打发他们各回各家去。
我是这么和赵煦说的:“虽然孙将军给面子放了人,但这几位毕竟被擒,为防瓜田李下,先让他们回去吧。”
待过了庐江城,我与阿弥他们作别,预备到舒县走一趟。赵煦声称先生一早有话让我等直接往荆州去,别在路上耽误时辰。
我凉凉地回答:“这次我要去做的事,钟先生绝不会有半分反对,不信你去问他。”
二十六天以后就是周瑜的两周年祭,不知他在舒县过的如何?我怔怔地站在荒野之上的一小片山丘,抬头看向那毫不起眼的土堆。
你怎能想象,一抔黄土之下,埋葬着那样一位锦衣华服的公子,于春日桃之夭夭时节,摇着款式花哨的折扇招摇过市,他凤眼灼灼,惯于轻佻:“在下这厢有礼了。”
我软软地跪在墓碑前。朴素的坟茔显然经常被打扫,干干净净没有一丝杂草,几片纸幡贴着湿润的黄土,在风中哗哗地颤抖。
我把带来的食盒打开,慢慢地给他筛酒,低声说:“好久没见你了,两年了吧?时间好快呢。”
长发被风吹的散开,我不耐烦地伸手理了理,将发丝别到耳后,端出几道小菜:“听讲你爱吃螃蟹,可惜现在春天,河里的螃蟹比饺子还要小。我自己下厨做了煎蛋和红烧鱼,你有没有胃口?不然一会儿我自己吃。”
我注视着石质墓碑,那上面只有几个粗糙的刻字。抬手摸一摸浅浅的刻痕,我忍不住说:“这样简朴,实在不是你风格,我记得你没事最愛金闪闪地挥霍,这几年又苦又闷的日子实在为难你。”
他仍然沉默。
“今天你好大的架子呀。”我摇摇头,坐到他旁边:“我和你的主公分手了……为啥?我识破他的面目,他很是窘迫。他真的来掘你的坟墓,以后我不再叫他讨逆将军,我要叫他盗墓将军。
“嗯,他对我怎么样?嗨,我和稀泥和不下去,所以掰了嘛。我们不聊他,聊聊你吧。先生有没来看你呀?你不肯回答那就是默认哦。于情于理都会来看你……我上一回见到他,你不也见到了?对嘛,他还写了一篇肉麻至极的祭文给你。”
……
碎碎叨叨地讲着没要紧的话,不知不觉,我的拜访就过了两三个钟头,太阳开始倾斜下去,我收拾了东西预备离开。
远远的似乎有人过来,我忙回头看了过去,犹豫着该否藏起。心中有一种预感牵引我向来人的方向走了几步,并使得我最终下决心站定。
“是什么人呀?”少年略显稚嫩的嗓音带着一丝讶异,我早已经认出来者。
“阿循。”
“兰姐?”
周循放下肩上的挑担,眉毛上扬:“兰姐!你什么时候悄悄来了,你是一个人来的吗?”
我含笑回答:“两年不见,阿循长高不少呢。”
十岁的少年身量还显得单薄,比起我们分别是却足足高了半个头,几乎到我肩膀了。
“阿兰姐,你来拜祭父亲为何不先到母亲和我那里去呢,距离这边不远,走出二里地就到了。”他戳着远处小村落的方向。
我注视他酷肖周瑜的面容,眼神暗了暗:“我碰巧路过这儿……马上要走的。”
“姐姐多待几日吧,等下与我归家去。”
我摇摇头,指着天际线上的树林:“还有朋友等着我呢。阿循,你来的正好,我有东西给你。”
我从袖口暗袋中摸出一块玉佩摁在周循的手心:“这是你父亲临走前留下的,我现在把它交给你,你要好好保管知道吗?这个东西关乎着我们周家的兴亡,答应我,要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爱护它。”
在那个薄雾笼罩的清晨,当我走出很远,预备再一次渡过大江时,手捧麒麟玉佩的赵煦笑呵呵迎上前和我打招呼:“周夫人呀,您就不能问孙大人要一匹马做为脚力吗?小人我苦等良久几欲晕厥——喏,这个宝贝烫手的紧,您赶快拿好。”
临别忽然将东西再还与我,岂非从头到尾白费力气吗?孙权他心里到底怎么想的?我承认那一时我怔住了,不过不要紧,重点是这块宝贝终于回到我手。
此时面前周循涨红了小脸:“兰姐,我才十岁,这样重要的东西我保护不了。”
我扳着他的肩,热切地望进他的心里:“谁说不行的?阿循是家里堂堂男子汉,要保护母亲和弟弟,还有兰姐,兰姐也要依靠你。答应我好勿好?”
他鼻尖有了汗意,缓慢地、郑重地点头。
我拉着他跪在周瑜的墓前,重重地叩头,然后将一爵酒浇洒在地:“叔叔,我答应过好好照顾两位弟弟,我一定会做到。周循,在你父亲面前,你要起誓,除了我和你的母亲,你不会把玉佩的下落告诉任何人。”
“诺,阿循起誓。”
小小年纪的他被我一番的郑重其事弄到晕乎乎,乌溜溜的眼内盛满了疑惑。我怜惜地揉揉他的小脸蛋:
“弟弟今天是来看望父亲吗?”
“诺,母亲吩咐我每旬都来的,春天好多青草长出来,要不停地拔呀拔。”他做了一个拔草的动作,摇头晃脑地继续说,“我可厉害的,兰姐送的弓我全部拉开啦,阿胤吵着和我比试,可他力气不够哦。”
我被逗笑,摸摸他穿着素服的小胳膊:“除了骑射,阿循还要好好用功念书,我以后来看你。”
“嗯!”我的小堂弟大力点头,接着露出缺了一颗门牙的可爱笑容。
我勉强憋住将要冲口而出的狂笑,对他挥挥手:“打扫完快些回去吧,天晏了。”
他严肃地应诺,把玉佩捂到胸口。夕阳将他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