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第八十一章 不与离人遇(1 / 1)
注1:此时孙匡已死,吴侯的爵位重新由孙权承袭,故称之为君侯
神亭岭位于丹徙附近,过了山岭再走几个时辰就是大江。闻听近来山越各部反势喧嚣,原先屯驻附近的军营于此驻扎了重兵,过往盘查十分严格,我们唯寄希望于乘夜绕小路翻过山岭,否则将面临在一望无际的沼泽跋涉整日,而后者显然并非明智之举。
春分已过,白昼渐长,众人藏身树林等待天晏。
我想起孙虑,这孩子总怕黑,一到傍晚便啼哭着要人抱回房间点燃大灯。若是逢着孙权在身边,说不得一定缠着他爹爹抱,臭小子一早知道身怀龙气的人身边最是安全呢。
许是于众人面前流露过多苦涩表情,赵煦走至我面前,递上一个酒囊:“女君可是乏了?喝几口润润嗓子吧。”
我接过酒囊,拔开塞子放在鼻端:“很香呢。”
他在我身侧坐了下来:“您是担心今夜过关之事吗?”
我摇一摇头,当然不能对他说我在想自己的儿子,缓缓到:“不过是有些累了。”
到得子夜时分,一行五六人,包括那位阿弥在内,人人穿了夜行衣裳,牵马在茂盛的草丛中默默穿行。
神亭岭山势不高,但因周围地势低洼,故而山顶视线极佳。偶然抬头,可以看到山腰有巡逻的队伍缓慢地前进,火光如龙盘曲在山间,夜风送来了金属刺鼻冰冷的味道。
突然间,毫无预兆地,走在左前方一人的马匹马失前蹄踏进了陷坑,牵马之人由此被带入坑中,发出一声闷哼。
“师兄!”阿弥发出一声尖叫,冲到陷坑旁,焦急地冲内喊到:“师兄你还好吗?”
那匹跌入坑中的马挣扎一番,咴咴叫着爬上土坡,撒开蹄子狂奔起来。
事出突然,我来不及开口喝止她愚蠢的举动,顿时就有士兵的喝骂声传来:“什么人在那下面?口令!”
我几个立在原地,惊得连呼吸都停了。
片刻之后,山腰的火光拆分成几段,有一小簇火把离开大部队,飞速向山下推进。
“大伙快走!”赵煦低声到,伸手把阿弥的师兄从陷坑中拉出,然后他狠狠地推了呆愣当场的阿弥一把:“到女君那里去。”
我早已上马坐稳,腾出右手一弯腰将她抱到马上,压低声音:“不许说话!低头。”说罢一夹马腹,在及膝草丛中狂奔起来。
“什么人在那?站住!站住,不然放箭了!”数名士兵高举火把,耳边听得弓弦响,铮铮铮三声过后,三枝羽箭夺夺钉入身边树干。
隐隐有人在喊:“不要放箭,要捉活的!”
我吓出一头冷汗,只顾策马狂逃,顺着狭窄的山路急行而下。
漆黑夜路,陡险山道,还是不熟性的马儿,我果真是有了福气这才平安到达山脚。余人俱已聚拢,单在等我和阿弥。
“都到了?有人受伤吗?”
众人默然摇头。
阿弥的师兄一瘸一拐地走上来:“女君,赵公子他……落在后头。”
我一个激灵:“他人呢?”
“赵公子一定要去替大家断后,我试着阻止,没给拦住。”他紧张地解释到,随即低下了头。
我环视众人,每人俱是披头散发甚为狼狈。我望一眼小姑娘:“阿弥,你和你师兄认得路,对吗?”
“诺。”
“好,我们走。希望赵公子有好运,太一神保佑他。”
阿弥的师兄欲言又止,最终只是翻身上马而已。
黎明到来时分,我终于再次看到了大江。入海口处的大江与建业城外的大江又有不同,金黄旭日冲破雾霭升起,灿烂朝霞令水天结为一色,苍凉如斯,美丽如斯,逝者如斯,不舍昼夜。
阿弥纤细的嗓音在江边大风中几乎消散:“过了江便是沙头镇,然后再走一天就是汉军管的地了。”
我摸摸她的头:“你师兄的腿伤可好些了吗?”
“师兄已无大碍,多谢女君挂心。女君,昨天夜里,是我的错,还不知道赵大哥他……”
我一笑:“你小孩家家的硬要出来闯,牢记下一次不许再疏漏了,嗯?”
“诺。”
“至于赵煦,他能够顾好他自己的,不需要我们担心。”我带着复杂沉重的心情望向江面,继续说到:“往西走,到渡口去。”
夜幕降临,小舟在宽阔的水面划过。水汽袅袅飘散开去,月光洒满江面,反射出船尾白鳞鳞的浅纹。躺在狭小船舱中,身边是熟睡的阿弥,但我毫无睡意,溜圆了眼睛盯着船顶。
我想起阿虑,想起我住过的那个院子,小池里刚刚舒展开的芙蕖花。外婆披着手织的外袍,坐在亭中的吴王靠上,凭几煮梅酒。
皓月当空,周瑜朝我伸出手,他的手心静静躺着一枚再熟悉不过的白玉玉佩。
过往一切皆散为烟云,酸涩充塞着心房。我的手滑入领口下意识摩挲着,玉佩温润柔滑的触感尤在,可它的确被我失去了。从未想到过,是我,令这唯一存留的念想于指尖溜走,甚至带着满心欢喜,亲手为心怀不轨之徒奉上……
哗啦啦的水声不曾停歇,船身微微一晃,我警惕地翻身坐起。抬头看过去,舱外船家如常地坐在船舷处划桨,一名叫阿甲的侍卫探头进来,低声说:“女君,有一艘大船在靠近。”
“我们还需要多久到对岸?”
“至少半个时辰。”
爬出船舱,借着月光,果真有一艘两舱双层的大船正在靠近。我咬了咬牙:“你去叫其他两人起来。”
那船上灯火一闪一闪,船家见了,眯着眼睛慢慢腾腾和我说到:“哎呀,公子,那船约莫是京口的兵船哩,小老儿好该停下叫他一查。”
阿甲唤醒了另外两人,我们四个均不说话,右手按在挎剑上。
兵船的行进速度不是我们这种蚱蜢小舟可以相较的,不消半刻钟的功夫它便靠了过来,激起的水波晃得我站不稳脚跟。一道绳梯从高高的船身放下,末端直接甩到我的脚边。一个赤衣装扮的兵士举着火把,中气十足地冲我们喊:“下边人快些上船来,别带兵器。”
阿甲急道:“主上,大船人数众多,我们几个上去制造混乱,您赶紧些往岸边划,对岸有人接应。”
我点点头,正要多嘱咐几句,眼角划过一道身影,却是那船家不知何时忽然发力,助跑数步一跃而起,脚尖蹬上船舱顶棚。船身剧烈晃动起来,船家凭借此力跃到半空,迅速伸手挂上绳梯。
见鬼,又是一名奸细!此时来不及懊悔,我大声的到:“不好,快把那老头弄下来!”
阿甲跃起抓住了船家的脚踝,但被他挣扎蹬了开,飞快地消失在了甲板上。
正当我咬咬牙预备跳入水中强行泅渡剩余路程时,脚下小舟舟身剧烈地颠簸起来,紧跟着船舱内发出可怕的呼啸,毫无疑问——船底漏了!意识到这一点之后,阿弥的师兄赶去舱内抱起刚睡醒的阿弥。
眼看小舟即将沉没,我心中极是懊恼。这时兵船又挂下数道绳梯,无奈之下,几人不得不跃上去抓住绳索。再回头看去,那漏底的小舟船尾率先入水,很快,随着咕咚咕咚几声,船体消失在水面上,只余串串水泡翻腾着。
我不禁后怕起来:刚才若坚持在那周围逗留,怕是即刻会被水流一道卷入水底!
绳梯缓慢升起,五人很快被拉上甲板。我狼狈地篦了篦被水花溅湿的头发,借着将周围一圈的人数扫入眼内。
阿甲他们几被成队的卫兵解除了武器扣押在一旁,阿弥双目含泪,面上又是惊又是怕。
若我此时一声令下,阿甲他们当然会同这些全副武装的卫兵拼一个鱼死网破,但他们恐怕也活不成了。损失他们,是我所做不到的。
掠过种种不同的目的与因果,他们不论出生与性别、不论过往与未来,手腕均附着十六爪虫,死与生皆听我之命,托护我的庇佑。我的生命与这些人产生紧密连结,以及最重要的一点,我可以随时放弃,他们却必须做好为我效忠至死的准备。
有识之士声称这种结合存在与罪犯同流合污的嫌疑,亦有不少人唾弃此种自降身份的行为,但这样想法只在太平盛世才立得住脚不是?乱世中,一切可利用的资源都显得弥足珍贵,危难之时,平日不起眼的人脉甚至能救命。
在这个时刻,有那么一瞬间,我荒谬地想到:如果当年杜明翰诱劝我种下蛊虫,毫无疑问我会答应。他没有这么做,我足够幸运了。
阿甲是北方那一边最为出色的侍卫之一,实不该因为自己的错误伤到他的性命,况且有阿弥这样的小姑娘在。
于是我示意他们停止反抗,走到一名头领模样的人面前:“带我去见你们家君侯。”(注1)
那人迟疑地说:“什么?不不……你,跟我走。”
他很快又和他的手下命令到:“其余的全部分开关押。”
我随着侍卫爬上二层甲板,一人推开拉门,态度良好地请我到船舱中去。我用力跺了跺脚,湿漉漉的靴子在玄关处留下一些泥沙。
少时,听到拉门被关拢,有一人于玄关前站定。
他灼热的视线,尽管被玄关隔挡,亦是令我两腮滚烫。他的拳一定握紧了,他的靴底在我带来的那些泥沙上反复碾过,发出沙沙响动,但终于没有跨过最后的遮蔽。
花费多少心思才走到大江,眼看再半个时辰双脚就能踏上江北的土地,孙权半路杀个回马枪,竟生生又把我截了下来。
在这样的场合,我搜肠刮肚的想说点什么表达一下愤懑之情,却发现他早已离开。
“咔嗒”,舱门上锁了,我苦笑着摇一摇头,跌坐在堂前台阶上,静静地将脸埋入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