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第八十章 薤露(1 / 1)
江南四月,草长莺飞,和风细雨,富春江沿岸风物美到了极致,仿若长卷山水,三五步内自成一景,旖旎风光如梦似幻。
到得岸边,众人解鞍下船过到对岸,我半蹲身子撩了撩清澈的河水,对身边的管事说:“此处景色甚为佳丽,各人可休息一二。”
行路半月以来我皆是柔顺态度,杨管事一早放松了警惕,闻言一礼:“诺,”转身面对众人大声宣布:
“大家休息二刻钟。”
渡口的船夫替我们卸下包袱,杨管事指挥着下人们重新装载行李。侍女端了面饼给我,我拿起一块慢慢地嚼着,眼角余光瞄见船夫把船划到了河中央。
几名侍者抽空啃起干粮,余下几人则在稍远处警戒,侍童正牵了马到河边饮水。正午灿烂阳光将溪水绣出金色锦绣,十五六岁少女的窈窕身形在阳光之下展露无遗,衣带末尾的梨形垂坠沾了亮晶晶的水珠。
我拢起袖子走到水边,对河滩里头舀水的侍女说,“给我取一张帕子,衣裳脏了,我要擦一擦。”
“是,夫人。”
杨管事听到我们的对话,他谨慎地环视周围一圈,实在没看到危险事物,于是稍稍退开一步,替小侍女让开了路。
渡口的这边是个浅滩,过渡到对岸,水面逐渐由清澈转变为不怀好意的幽绿。再往前百米是一个河湾,那一处水流湍急,发出潺潺声响。
眼看杨扶的目光从这处转开,我迅速解掉束缚裙袍的腰带,脱去软鞋,扑通跳进河里。我憋水的上限是四分钟,两分钟不到,我已经游到河中央的渡船边,攀着船板往上爬。
跟在身后扑通扑通下饺子似的下水的侍卫们显然有些状况外,茫然在河岸处徒劳地捞人。不知所措的杨扶扯着嗓子吼叫着,大声命令渡船靠岸。
我扯住船边的缆绳,抹一把湿漉漉的脸,揶揄地和船夫说:“赵公子,我们管事大人喊你过去,你怎的理也不一理呀?”
他伸手拉我上船,宽大斗笠掩去面上表情:“他给的船资只够渡他一次,再没有第二回了。”
我打了个哆嗦,以示对这个冷笑话无声的抗议。
镇定的赵老板丝毫不顾对岸沸反盈天的动静,娴熟地划桨将船推回了南岸。我蹲在船舷拧了拧湿透的衣裳下摆,眼见侍卫开始凫水过来,我有些担忧:“他们过来了,我们只有两个,怎么办啊?”
他给了我一个“你明明知道”的眼神,手指搁在唇边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之后路边林子里刷刷动了一阵,三四个骑着高头大马的蒙面人控马过来,手里还执着亮晃晃的大刀,预备好好招待“客人们”。
两人滚下马背,请我和赵煦上马
我翻身上马,拽着马缰最后扫一眼南岸边诸人,听得赵煦低沉的声音在说:“女君放心,这些都是好手,不会弄出人命的。”
我静默一秒钟,继而高高扬起了马鞭。
清晨从山阴城出发到现在一共走三个时辰到富春江边,此番夹马狂奔,不消一半时间便回到了城东郊。
赵煦无疑是个面面俱到的人,在恭请我到林子内马车上更衣的同时,他低声报备:吕崔已救出,如今在寿春城躲避风头。
我“啧”一声:“阁下好能耐。”如今江淮激战,关卡重重,竟能把人平安送到寿春,一看便知有些真本事在里头。
隔着车板我看不到赵煦的笑容,但我觉得他是得意的。
我于车中改换了男子装束,用介帻缚住头发,穿上鹿皮靴子,下得车来,赵煦说:“女君,请随我来。”
他拿了一大卷《图谱参》给我翻阅,夹着象牙签子的那一段注明:虚以六方八卦图控人神魂。底下朱红色蝇头小字注有“以己精气耗彼精气”、“非为正道”、“禁绝”之类大段的批语,之下便是罗列一二三种如何行气调息的法子,总之是很无趣的文字。
我抿着嘴唇看完,然后食指于竹简上使力,慢慢将图与字迹都磨去了。
赵煦大惊:“女君何以如此!在下将获责罚!”说着便欲抢上前夺我手中书卷。我晃开身子,和他说:“与你无干,你可据实禀报钟先生。”
要么说葛玄那家伙学艺不精呢(要不然就是左慈不肯好好教学),他那三脚猫道法,真正伤敌一万自损八千。孙权采信了他,利用六方八卦图控制我的神志,试图窃取血契与麒麟玉。但他和葛玄不知道的是,尽管他们骗过了我的眼睛,但他们骗不了我与“束”的约定。它彻底抛弃了他们,不过很明显的,它也抛弃了我。
向来具有运筹帷幄体质的先生第一时间察觉异相,于是他将计就计,借着“束”内部的矛盾,把江东部分隐藏的势力暂时划归孙权。
至此,自视甚高的孙将军认为他终于拿到了“束”的全部,几月以来,行事间逐渐露出一些破绽。先生借机采取了一些行动。
站在桥上,我问身边人:“赵公子,你口中的行动可是……将军府的天灾?”
赵煦露出一丝讶异之色:“以你对我们大家的了解,至于做到这种天怒人怨的地步吗?”
“不。”我摇一摇头:“那董源……是你派人杀的吗?”
“董源并非我派人所杀。”
“当真?”
他点点头:“是我亲自动的手。”
“……”
而倾,桥边风起,我双手搭在桥栏上,缓缓吟诵:“灵汜桥边多感伤,分明湖派绕回塘。”
风越来越大,天色暗淡下去,桥下传来了划水声。赵煦轻声说:“开始吧,时间到了。”
我跪地双手交握成拳,拇指压在额头上,默然祈祷:万能的太一神,浮世草芥向您祈愿,请护佑我儿孙虑一世平安,请护佑外婆灵魂安息,请护佑先生得偿所愿……
船桨划水声越发地清晰地传入耳中,桥下一叶蓬船停靠岸边。赵煦打起橘色灯笼,与我默不作声地下到河岸处。
朽坏的船板随着水流冲击发出吱呀声响,一股不属于尘世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船头一名年轻女子双手抚胸,雪白长裙被橘色灯笼打上了淡淡血色。
她的声音如同来自地狱:“汝求何?可有定?”
饶是我见多识广,亦无胆量直视她的双眼。我竭力忽略她那奇异红色眼瞳,目光划过她削尖惨白的下颌,伸手递过一面巴掌大纯金打制的崭新镜子:“有定在此,到北方。”
女人惨惨发笑,甩过长袖覆于镜面,旋即将它纳入袖内,退开一步示意我俩登船。
赵煦搀住我的胳膊,我没有拒绝,打着哆嗦下到船舱。
女人俯身拾起我们搁在岸上的灯笼,轻巧地挂到船头。我清楚地看到她从袖袍伸出的手,苍白皮肤之上覆盖无数玫瑰色纹章。
我夸张地龇了龇牙,悄声和赵煦说:“如果我吓晕过去,你可不许笑。”
船在走,透过腐烂船篷,满天星斗流光溢彩,宛若无价的夜之长裙。慢慢地,星星不见了,只有墨汁一般的黑色在头顶纵横捭阖。
欸乃的橹声响起,掌舵的女人在唱歌,“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旭日东升,在广袤水泽映照出万丈光芒;水凫扑飞,苇荡轻絮纷扬飘向晴空,向着未知的方向遨游而去。
此时此刻,阳羡以东,震泽西岸,湖畔的某个角落。
“咳咳,咳咳咳……”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紧接着鼻腔呛水的辣感将我从昏迷中唤醒。我扼住喉咙,吐出几口脏水,狼狈地起身。
周遭是淤积了几个世纪的烂泥和处于花期、正疯狂生长的芦苇。我试着抹一把脸,下一刻便后悔得不行:手心淤泥糊了满脸。
“赵煦,赵煦?你听到了吗?”我一边呼喊,一边艰难地在泥地上跋涉。
“在这儿!”呼喊持续了足足一刻钟,终于得到了苇荡另一头的回应。
我辛苦地绕过大片沼泽,来到他所在的位置。
见着他那副模样,我先是一愣,接着狂笑起来:“哈哈哈哈,赵公子好雅兴,想来泥巴浴滋味不俗吧?”
赵煦全身都被淤泥糊住了,只有眼睛和嘴巴附近露出一点空隙,滑稽得让人捧腹。我蛮佩服我还能看出他在皱眉头,他煞有介事地说:“在下不慎跌了一跤,见笑、见笑。”
我伸手帮他从淤泥滩里拉出来。他蹲在一旁的水洼边洗脸,我则自嘲地说到:“那位摆渡美人真真狠心,竟将我们抛到这个鬼地方。”
赵煦脱掉满是淤泥的外袍,叹息说到:“民间多有传闻灵汜桥与震泽之间秘密相通,小人本以为那不过是愚民昧言……”
我笑着打断他:“所谓愚民才是真正有大智慧的,而自作聪明之人往往最为愚昧。”
“您教训的是。看样子,这会我们是在枫桥附近,时辰还早,若今日乘夜疾行,不出意外的话,明日就能过江。”
“唔,极好,这就来得及赶在吴主得到消息前离开。”
两人互相搀扶着走出苇荡,不多时就寻到了官道旁,赵煦与在此接应的人取得了联系。其中有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穿着粉色绸衣,容颜鲜丽,一脸天真烂漫。
看那孩子娴熟地控着纯黑色的成年马匹扬威耀武在道路旁踱步,我寻个空隙偷问赵煦:“小姑娘什么来头?”
他回答说:“阿弥是从北方来的,暂时帮我做些事。”
我脸一沉,“未及笄的小孩子也敢用。”
“还请女君见谅,阿弥虽然年岁小,但她本领过硬,这才被马大人点名安排过来。”而后朝着那小姑娘喊:
“阿弥,你到前头传我的话:前哨交给阿甲他们,让你师兄过来领路。”他后半句没说出,我在心里默默替他补充:今晚我们要过神亭岭。
“知~道啦。”叫阿弥的小姑娘脆生生地应了,娴熟地一磕马腹,很快脱离了众人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