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第七十九章 一线晴光通越水(1 / 1)
为免引人侧目,我孤身一人徒步来到上元节曾经光顾过的合欢楼。站在巷子口,能够清楚地看到院中大树并排挂着三个幽绿灯盏。通常来说,这个信号代表着安全。
绕到一旁的小门边,我伸手在门上敲了三下,隔几秒又敲两下。
小小的木头门无声开启,穿着墨色斗篷的人一手举着油灯,一手颤颤巍巍地指住身后:“我家主人等侯贵客多时了。”
我紧了紧与那人同色的斗篷,侧身走了进去。
门内是一个狭窄的小院,墙角杂乱地堆放着许多菜蔬与柳条箩筐,不远的主楼传来客人寻欢作乐的喧闹声,但这小小的院子中悄无声响,连我们两人的脚步声,都似乎被黑暗过滤了。
引路人带我拐过两重院落,在一间毫不起眼的偏房门口停了下来,他撩起门帘,“客人请进门。”
我微微低下头,迈步进入门内,一个人正面对我站在阴影内,只听他说:“更深露重,来客辛苦了。”
我掀落兜帽,露出精致盘起的长发,一手扶正了发髻上的玉簪子,一手伸过去拿起屋中唯一一盏油灯。
“赵公子。”我举起油灯,眯着眼睛打量这位合欢楼的主人赵煦。
他拱一拱手:“上元夜访的周公子原来就是周夫人,失礼了。”说罢引我坐到席上。
“长话短说,我今日前来,乃有事相求。”
“在下来时,钟先生已经有过嘱咐,命在下听令于夫人。夫人请讲。”
我皱了皱眉头:此人的脸我很陌生,总共见不过两次,声音我也陌生,除了这两次,从来没听到过,但是他的目光我十分的熟悉……
我回过神,口中同他客套:“不敢,多谢上一次传递的消息,这一回,我仍是前来请求阁下的帮助。”
他两手搭在膝上,点头致意:“敬听。”
“赵公子可听说过丹阳葛家?”
“葛家颇有出仕者在朝,怎么了?”
“其家有一方士葛玄,术法精湛,欲与我处求得便利。他的女儿卷入二月份将军府那一件纵火案中,求我搭救。我的意思,不妨卖这个人情,将其人收纳为己用,将来与我们有许多便利。”
赵煦笑了:“夫人说的是。只不过如今将有战事,城内防务极严,若要在下放出人打听那小姑娘的下落,恐怕有些冒险。”
“咿,这吕崔便在将军府中,阁下不知么?”
赵煦手指一点茶几:“非也非也,夫人身在局中不明事,想来那小姑娘牵连甚重,与您又有几分交情,将军大人去往江北督战,岂能放任她居于府中?”
闻言我的心一沉:“今晚孙将军出发去了江北。”
“如此,这位吕崔恐已不在府中。”
赵煦的推断十分正确。转过天来我藉口给吕崔送点菜品,侍女被告知无法进入软禁她的小院。若我亲自前往查看,虽然院子必定是能够进去的,但势必又闹出许多动静,说不准还会惊动吴国太。
这样看来,吕崔八成被转移了。我略一思忖,依照原先约定,向赵煦送出信息。
几天后赵煦拿到了她的下落。我等葛玄请完脉,在他递过来的药方上写到:令媛被押外城的水牢,急切间难以救出。
葛玄的脸色刷的就白了:“水,水牢?”
我低声絮语:“是呵,她一个姑娘家,近来恐怕受苦了。天师,我现在问你,我的身体还需多少时候能调养好?”
“少则半月,多则两三月,即能痊愈。我女儿她……”
我笑了,是真正放松的笑:‘“时间差不多呢,你放心,你的女儿我是一定会救出的。就是吧,我还不太明白,近来天师为孙将军出征做卜算,一般用的是哪样巫卜?好像很准的样子。”
“这……”
“可有为难之处?”噢,葛天师大概还没搞懂手腕上咬着他静脉的那个小虫子有多厉害。我垂下眼帘,左手食指与拇指轻轻相碰。
他脸上失却了血色,全身在颤抖:“您不该如此滥用我们之间的约定!”
“你我缔约之时,我答应保你的性命,但我可不曾答应保你的尊严呐?”我斜眼看去。
他气的发抖:“简直岂有此理!”
我“砰”一掌拍在茶几上,“葛玄,你要摆正自己的位置!当真以为我拿你没法子么?”
他不由跪倒地面:“是,是……孙大人给了我一面太乙九宫观星盘,令我以它为卜,十之有九可得准。”
太乙九宫观星盘,以人阳寿为献祭卜得未来事,是为大凶之器,上下九州只得一个。周瑜逝后,我厌恶它的不详,将其亲手放入棺椁。
满身的血液凉过又渐渐回温。孙权不在建业,否则我一定忍不住冲过去抓住他的衣襟质问:“陪葬给周瑜的观星盘,怎会落在你手中?
外婆过世的第七天,表舅一早派人到府邸相请。
之前孙权临行,他板着脸对我说:“我的郡丞告诉我,你舅舅托人求他替你表哥寻个差使。这次你过去,顺便告诉他,等一年孝期满了,让他儿子安心做个户曹罢。”
“感谢将军的恩典。”我垂首。
他扶我起来:“又来虚礼,我与你之间还需要客套吗?你且宽心,等我打赢这一场,将兵权从那几个老顽固手里取回,到时你便不用再受委屈了。”
“诺,将军辛苦。”我抱着他,在他脸颊落下轻轻一吻,“您一定会得胜归来的。”
回想不久前发生的这一幕,我摇了摇头:他对我已走到了恩威并施的一步,恐怕再下去,便是鸟尽弓藏、五步喋血了。
一行人到吴郡地界边缘,官道上正逢一队人马与我们对面行来,见是殡葬队伍,那边人纷纷下马在旁,让出路来。
我对表哥说:“对方这样知礼,也不知是哪一家,你去道个谢吧。”
表哥称是,整理了衣服前去拜见,我低头跟在他身后。
队伍前头的掌事高声说:“吴县陆议陆大人拜会。”
是陆议?我稍感意外。
站在队伍最前面的舅舅忙去接礼。见着一旁的我,陆议似乎有些意外,他拱手致意,言道:“下官见过周夫人。”
我亦还礼,“多谢陆校尉礼让。”
他们的队伍十数人,大部分都骑马,只有一辆挂着水粉色帷帐的马车约莫载着女眷。我的目光带过马车车帷,一名长相普通的妇人从车上下来,同我见礼。
“这是内子。”陆议面上无波无澜。
这位陆议的夫人,是他的原配。五年之后的一场逍遥津战役,将令这位年少有为的校尉大人得到孙将军青眼,继而进入将军幕府高层,而他的夫人在后方,会在对战事的忧虑中难产死去。
以失去妻儿的代价获取高官美眷,他会开心吗?时值建安十六年暮春,二十八岁的陆议与我擦肩而过时,头顶同时缭绕彩色与乌色的“气”。我对他的背影行了吊丧之礼,只有表哥发觉了这一幕,他和我一起望向远方,问:“三妹妹,你在看什么?”
黄昏惨惨将近,死亡的影子譬如愁怨一般在这条古道缠绕。我微微一笑:“表哥,刚刚想出来你可去何处谋个差使。”
他了有所悟,吝惜说了两个字:“陆家。”
小插曲很快过去,两日后众人到达上虞,按照卜算以及族中长辈意愿,棺椁停灵七七四十九日入土势在必行。
随行的管事不失时机地提醒:夫人该启程返回了。
孙权肯我送葬回乡,一般算作是夫家很大的恩典,换了别人家求也求不来的。我属于一只脚踏进孙家门槛的人,实不该逗留娘家过久。对于这一点,我心知肚明。
我说:“明日返程。”
第二日傍晚到山阴城歇夜,山阴令淳于式亲自接待。我脱去孝服,换上葱绿春衫,和悦地对他说到:“上回来此,闻听东郊有一座灵汜桥祈福很是灵验,憾不得一观。不知今夜能否劳烦大人安排前往?”
他伸着脖子连声说:“是、是,包在下官身上。”
礼法上外孙为外祖父母守孝小功,素服居家不得出,是为五月之限,但我因“嫁”与君侯,身份“尊崇”,以五日代替五月即可。何况尚有大儒提出,出嫁女不需为娘家服孝。这一通礼仪规矩仍在争议中,未有定论。
夜游灵汜桥,此桥年代古久,据说修筑于越王勾践时代,但样式十分简单,一眼既从桥头看到桥尾,实在不值得外婆临去时万般的叮嘱。
我怕招惹随行侍从的怀疑,不过是稍稍盘桓即离去,权当饭后散步消食。随行的管事虽有疑虑,到底看不出什么,亦步亦趋地跟着回了城。
吴军过江北一十二天,战事尚未正式开启,孙权所亲自任命的战时都督公孙阳居然被曹军捉了去。按这番情形,恐怕孙权陷在江西那摊烂泥里,要得好些日子脱不开身了。
因接连几年战乱不休,大江以西土地荒芜空虚无人,合肥以南也只剩了皖城。曹操遣朱光为庐江太守,屯兵在皖,大开稻田,并派人招诱鄱阳土豪作曹魏内应。一时间,南北局势胶粘,每人俱是屏气敛息不敢大意,把目光牢牢投在江淮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