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第七十八章 入吾彀中(1 / 1)
注1:庖子,即厨师
丧报经由快马被递送到上虞,那头表舅和大表哥很快来到建业,按照表舅的意思,既然魏家祖坟从豫州汝南郡迁移到了扬州会稽郡,外婆自然应当归葬彼处。
我冷眼旁观,他竟是对外婆的病殁没有丝毫疑惑,脸上几分哀痛大抵也是装出来的。
我换上素服到馆驿拜望表舅,誰知他却不在,大表哥出门来迎接我。这位表哥是表舅的长子,叫做魏纾,几年前我曾同他见过一次。
“表哥。”我向他行礼,他忙还了礼,脸上带一点不安:“三妹来的不巧,父亲正好出门去了。”
我冷冷地说:“长辈头七未满,舅舅便迫不及待拜会友人,此等真乃闻所未闻之事。”
魏纾尴尬地答到:“表妹误会了,父亲乃是有要事出门去了,并非拜访友人。”
表舅如今小小庶民,办什么事情要办到人家郡丞家里去?这倒奇了。
瞧着魏纾一脸真挚地替他父亲辩解开脱,我不欲点破,拢起似笑非笑的神态:“无妨,妹妹今天来,本欲告知舅舅,过几日与你们一道回上虞。”
他点点头:“若妹妹夫家同意,自然是好的。”
这位表哥大不类其父,难得的一副耿直性子,也因了这性子不讨县里官吏头头们的喜欢,迟迟不得举荐出仕,我那位表舅很是替他操心,这不,连迎柩之时都不忘替他谋划奔走。
回到府里,只看见大队侍卫在院墙外穿梭,碰见的几个下人皆是神情僵硬紧张。我于是诧异地询问前来迎接的侍女:“出了何事?”
侍女回答:将军大人在府里搜出了纵火凶犯的证据,正在外堂审人。
我听了,面无表情地说:“带我过去。”
沈愈站在外堂门口做门神,我打量他一番,他似有话同我说,最后却躬了躬身,亲自掀竹帘请我进屋。
外厅是将军府进门第一间堂屋,平日只用于招待客人外加摆阔,今儿门边密密站了一溜侍卫,地上跪了两个人,孙权敛裾坐在主位上,面相严肃。
“见过将军。”我朝他叩服。
他眉头一蹙:“你回来的正好,找到了人证与物证,你看看吧。”
我把目光放到堂下,地上前后跪着一男一女,男的我不认得,女的是吕崔。
之前记得是孙权坚持带她过来利我复查,但从到建业后她便被众人忘到脑后。她主攻的是妇科之症和土毒的治疗,好像还给吴国太那边亲戚瞧过病。
吕崔听到我和孙权对话,向前膝行几步,带着哭腔说:“夫人救救小女子!请夫人明鉴!小女子绝非纵火之人,我……”
我于此时终于想起丹阳那一桩血债,于是转向孙权,柔声说:“吕大夫说的是,她清清白白一个姑娘家,好端端怎么起了心要杀人放火呐?”
她听了“杀人放火”一词,脸上犹疑不定,胸.脯剧烈起伏着。
孙权宽大袖袍拢住膝盖,指尖缠在袖口纹章上:“张燧,把刚才的话同夫人再讲一遍。”
跪在地上的男人忙应诺:“是。回夫人,小的是府里管马槽的张燧,府里起火前三日夜里,小的到后厨找庖子(注1)讨些豆壳喂马,见这位吕大夫拿着一个黑布包自角门进来直往内院走,当时小的也没多想。”
“这又如何?”我问。
孙权便笑,目光锐利地看着我:“在那位吕大夫住的小院里搜出了火油,正是用黑布包裹掩藏着。至于这火油,和那日南苑验到的一模一样。不止如此。”说罢,孙权抬手对一名侍从说:
“拿上来。”
一枚竹简被递交到我手,上头用小篆写的:今夜申时,南方。这笔迹我很是熟悉,显然出自吕崔之手。
“吕大夫,这枚竹简你如何解释,可是你与人邀约?须知,那日大火就发生在申时。”我不由动容。
“我,我……”她颓然跪坐在地,吞吞吐吐说不出所以然。
这一回,人证物证的确达到了一个充分的局面。
我态度恳切地向孙权求情说:“那布包可以栽赃,这竹简也说明不了什么,人先关在她屋子里,等找到确凿证据,再交付羁押不迟。”
孙权站起来,凑近在我耳畔低语:“对于可能的纵火元凶,阿兰真是意外的宽容呢。”
我咬着嘴唇轻蔑且嘲讽地一笑,而后说:“人死不能复生,天命到了,怪谁?”
不到晚间,吕崔是纵火犯人的消息传遍了阖府上下,虽然府内主人严令在找到更多证据前不许讹传此事,但人言可畏,更兼不日前董源在大街上被刺杀,人人都说这年头当大夫有生命危险。
我去看望孙虑。吴国太听到她的侍从谈论这事情,面上就不大高兴,毕竟有那么一段时期,她可很是偏愛吕大夫给开的药膳呢。也不知吃下去什么效果。
徐莞立在窗下花架旁摆弄几枝新摘的栀子,状似无意地说:“妹妹没记错的话,那女子可是周姐姐你从山阴带回来的吧?”
吴国太把眼睛一立,语气有些重:“不必含沙射影,阿莞你说话留神。”
徐莞撇嘴,一脸的不甘愿。
我抱着孙虑,漫不经心敷衍说:“国太您是明白人。”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别在孩子跟前议论这糟心的事情了。”吴国太命乳母把孩子抱了过去,我不舍地看着孙虑。他现在会讲好多话了,比如爹爹,奶奶,可从来也不叫我。
回到住处,遇见沈愈在门口候着。
“沈管事你有何贵干呐?”
他指了指台阶下背着药箱的葛玄:“小人奉命,带这位医士为您请脉。”
我高高地挑眉:任他道法有多么高超,抑或道术精通通达达于天,于掌权者眼中始终不过一名术士而已,现如今更是随随便便被指派当成私人医生。
葛玄抬起头,眼内悲苦异常。女儿将要锒铛入狱,他如何沉的住气?
号脉之后,他轻声慢语地叮嘱饮食禁忌,我则拿起一枚桂花糕,一边嚼一边问:“都是废话哩,项先生今日前来,意在我还是沛公?”
他语塞,不安地挪动了双脚。
“我……”
“你有求与我,说吧。”
葛玄曾对我的病症做出详细说明,归结一句话:他与孙权合伙施的小小法术是无害的,反倒是周瑜种在我体内、用来控制“束”的血契险些把我吸干了。起初我差点信了他这一套说辞,皆因葛玄此人赫赫大名在外。后来回想,他虽是了不得的葛天师,遇见孙权,还是不得不低头。
我记得来彦说过,前任主人把“束”传给下一任时,首要必须是心甘情愿的。孙权用幻术化作周瑜的模样,让我主动拔了血契,但到底是偷了巧儿,作不得数,否则如今三部尽在他手,无论如何不会令董源当街被刺。
葛玄了解将军大人的雷霆手段,吕崔卷入纵火之案,他若求情,吕崔是他女儿的事情就瞒不住。有了他女儿在手,这一回孙权能够高高拿起轻轻放过,那下一回呢?
“啊,原来吕大夫竟是天师的女儿吗?那我自然应当尽量地帮一帮您吧。”
葛玄说:“若得夫人搭救吾女,玄听凭驱遣。”
这一句无疑向我表露了忠诚。他面上并无一丝后怕。
“天师对我撒谎的那日,可曾想过会有今天呢?”我一笑,举起了匕首,割开他左手手腕部的经脉,注入蓝色虫卵。半透明的十六爪小虫迅速破壳而出重新连结了脉络,几点溅到地面的血迹被我擦去,一切了无痕迹。
第二日上午我派人寻沈愈,侍从回报沈管事不在府中,陪孙将军到城东军营去了。
“将军为何又去到军中?”
“这个……奴婢就不知道了,不过建业城内到处都在传说,那个曹丞相起兵又欲南下,阿拉江东怕是有战事了。”
“你都听到些什么,说来与我。”
“是,”侍女一礼:“如今城里城外,从江北来的流民愈发的多了。江滨那些个郡县的百姓得了朝廷命令,限期要往北内迁移呢。大家伙又打仗,全往阿拉江东来了。奴婢听说流民充塞道路,强抢过往旅人货物,甚至谋人性命……”
“你们出门务必多留几个心眼,说不准哪儿会跑出掳掠姑娘家的大盗。”我半开玩笑到,“瞧瞧他们江北,当年拼死了也不肯孙破虏进庐江城,现如今,怕是庐江、九江、蕲春、广陵一线的人都逃难了,不知多少渡江东来。”
“谁说不是呢。”那名叫暮言的侍女便感叹:“世事无常。”
我冲她微微一笑:“暮言,是叫这个名字对吧,原先你是跟着孙将军的,如今到我身边来,委屈你啦。”
她慌得一福:“折杀奴婢了,能伺候夫人,那是奴婢的福气。”
我站起来,踱步到窗边:“福气什么的都是虚妄之说,这样的乱世,能活着就不错了。走吧,我们去花厅,该开饭了。”
夜深人静时,一个黑影在将军府的南墙角鬼鬼祟祟地溜过去,等到巡逻的侍卫离开,那道黑影快速地翻过墙头,消失在巷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