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第七十五章 祸不单行(上)(1 / 1)
注1:印绶象征权力
注2:早安,指孙权的庶弟孙朗,字早安
注3:汉代称呼祖父母为大父母,称曾祖父母为高父母
注4:叔弼,指孙权的弟弟孙翊,早年被部属刺杀
转过天来便是二月初三,孙虑满一周岁。小儿满月时江北局势不稳,加之我的身体未曾康复,因此孙权没有大办。时至今日,朝内局势稳定,加以我们之间误会得到解除,他高兴的不行,早早声明将进行隆重操办。
吴国太对此很是赞同。她老人家虽然不太待见我,但孙虑聪明伶俐,向来讨得她喜欢。总而言之,孙虑的处境比起他老妈来说,那可是不止好上一点。
他的周岁宴会这一日我盛装打扮,笑语盈盈游走在各个亲贵之间。傍了黑儿,中厅那头遣人请我看孙虑抓周。我反复漱口,洗去身上可能留存的血腥味道,强打起精神前往应酬。
路过前院,黑影里一个人站在廊檐下挡住了去路。随行的侍女客气地过去请人让路,那人却理也不理。
许是吃醉了吧?我命人打起灯笼往那黑影身上一照,不禁脱口而出:“原来是你。”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在柴桑,我寻得赵云时的酒醉之人,虞翻!
待到进了中厅,已有十数位孙氏族中亲眷入席,还有素来得孙权信任的大臣,如诸葛瑾、朱然等在座,另外太史亨、刘基几个也在旁伴从,女眷们则隔着屏风统一坐在中厅另一头。孙虑由孙权亲自抱着坐在主位,孙登也依在一旁坐着。
我到女眷处落座,同每人见了礼,孙登受他的父亲支使,过来向我问礼:“登儿问夫人的安。”
“公子你好呀。”我怕他回去给人磕碰到,顺手揽过小朋友,拉拉杂杂问他些饮食起居的问题。
见那头一群人往堂上搬动诸样小物,孙登仰起头来,一脸好奇地问我:“周夫人,爹爹抱着弟弟去做什么呀?”
“抓周呗。”我哄着他坐到我左腿,指给他看那些物件:“小孩子玩意儿。你以前周岁时抓的什么?”
孙登挠挠头,鼓起小腮帮子想了半天,嘴巴一扁:“糟糕,我忘记了。”
我忍不住好笑,揉揉他脑袋:“忘记了也正常,那会儿你才多大。”
“夫人,你过来。”
“诺。”听孙权唤我,我不得不放下孙登在地板,悄悄对他说:“我先过去啦,今天人来人往的恐怕会照顾不周全,一会儿开了席,公子要吃什么,记得好生和你侍从们讲,令他们为你留着。”
“是,阿登知晓啦。”
我含笑过去孙权那边,他兴致颇好,问道:“你和登儿说些什么呢,两个倒是合得来。”
“你管我。”我也不解释,伸手指着书案上的文房四宝,玳瑁翡翠等等宝玩之物,和悦地说:“请国太过来吧,这就可以开始了。”
“很是呢。”他转头对身边人吩咐到,“去请国太过来。”
“诺。”
孙权转身将他儿子抱给我,我捏了捏孙虑的脸蛋儿,亲亲他:“宝贝,最近都吃些什么呢,长得这样好。”
一时国太过来,先给孙虑脖子上挂了一个大大的金锁,眉眼皆是笑容,捎带着对我也有了一分笑:“也罢,既是要给阿虑抓周,这就开始吧。”
这孩子一身枣红蜀锦裁制的绫袍,发用纯金束带,眼睛碧绿,眉眼纯似孙权,面相贵有帝王之气。
孙权放他在案上,他伸出胖胖的小胳膊一挥,揪住了孙权束腰的玉勾带,“啊呜”一声,咯咯笑个不住。国太抱过孙虑去,含笑到:“咱们阿虑再抓一次吧。”
“好,好。”孙权也笑,再把他放在案上,孙虑口里含糊不清地喊:“爹爹、爹爹抱抱。”
我不禁莞尔,向他倾身过去:“去吧。”
孙二郎君摇摇晃晃坐下,顺手拽起案上最绚丽多彩的和田玉印绶与绦带(注1)。群臣见此,笑者有之,变色者有之,“唏嘘”、“啊呀”之声不绝与耳。
我不知这样凑巧的事情被众人看重到如此地步,转头去看吴国太,她面色不豫。我心头一颤,再看孙权,他脸色平静,只目光如两泓水,若有所思打量着他的心肝宝贝。
我心中叫苦,面上却不得不继续堆出笑容,等孙虑放下印绶的绦带,我伸手抱过他:“好了好了,现在找爹爹讨个彩头,让我们阿虑戴着好不好?”
孙权让人呈上一块莹白的于阗羊脂玉佩,上头雕着的蟠龙活灵活现,眼睛睥睨全部在场的人。他亲手将玉佩挂到孙虑的腰带上,与我微笑对视。
(我开始感到整个世界渐行渐远。先生说:一旦某个变故偏离既定轨迹,所有人都将消逝,像那些在迷雾中失落的文明,再也不会有人遇见他们,只留空中楼阁供后人凭吊。)
阿谀奉承之词如潮水般涌来,我很佩服孙权毫无反感地一一接受,而我陪在他身边,胆战心惊地承受着重臣们探究的目光。
孙登的生母是为“身份卑贱的侍婢”,在他是孙权唯一的儿子时,这一点尚不足动摇他继承人的位置。但是,要知道历朝汉家立储,嫡长占据的优势从来十分微弱,加以诸子外家运作,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孙权不会不清楚,而他的态度又是这样暧昧,刻意模糊了长幼之间差别,连带着他的臣属如今也摇摆不定起来,以至众人看向孙虑的目光,越发具有深意。
此时的孙将军望之心情颇好,他小心托起小儿子颈下金锁,嘴角弯了弯:“这金锁链母亲一向爱惜的什么似的,如今拿来给阿虑,看着竟然再好不过了。”
坐在右手首席的是孙权的伯父,听了孙权的话,老目昏蒙的他接口说:“是了,仲谋,我怎记得早安周岁时(注2)也得了这么一枚金锁?瞧着差不多的。”
宴席内诸人有一时尴尬的安静,随即孙权摸摸孙虑的脸蛋:“阿兰抱着虑儿进去吧,要给大母(注3)请安呢。”
“诺。”我恭顺低头,将孩子抱给一旁的乳母。在转头的那一瞬,我很清楚地发觉孙权脸上蕴藏了怒意。
见我进门,几位表姑堂嫂便围了过来。我疲乏地揉一揉太阳穴,对阿虑的奶妈说:“公子抱去国太那里。”
“诺。”袁奶妈忙突围出来,战战兢兢地抱着孙虑前去首席请安。
我对几位女眷露出笑容:“真不好意思呢,嫂嫂们喜欢阿虑,是阿虑的福气,不过这孩子当真就爱粘着国太,一刻也不离的。”
她们口中称是,待我转身离去 ,几句话轻飘飘地灌进我耳中:“不过是个侍妾罢了,和那谢妢有什么不同?生了个儿子便趾高气扬的,哎呀呀,连我们这些中表至亲都放不到眼里。”
我一笑:想来这几位还未听得抓周之事,耳朵不太灵光呢……面上不动声色,过去给吴国太请安。
“你也累一天了,先坐吧。”她轻描淡写,仿佛不曾听到那些人的议论。
但说叫我坐着,这前头还有我的位置么?我正觉尴尬,左首边一位身着七缘绮的靛蓝色长裾、脂粉不施的年轻妇人站了起来:“嫂嫂若不嫌弃,请与妾同坐吧。”
我从未见过这妇人,正踌躇间,一旁大乔夫人柔声道:“广兰,这是叔弼(注 3)的徐夫人,你不曾见过,与她见见礼。”
“诺,徐夫人安好。”我屈膝行礼。
她连忙回礼,耳畔明珠簌簌摇动,笑颜清丽:“嫂嫂可要怪妾不曾拜见。”
“怎会。”
她是孙翊的寡妇,素来深居简出在老家为其夫守节。虽然如此,江东大半人都听过她的大名。盖因这徐夫人忍辱负重,使用美人计替冤死在部属手中的丈夫报仇,得到众人一致的称赞。且她精通占卜之术,早就预测到丈夫会遭遇危险,可惜孙翊不听她的劝告,白白丢掉了性命。
这样的奇女子我真心敬佩。与她一道坐了,二人寒暄一番,她执着我的手,在我耳边软语轻声:“叔弼去的早,妾没有承子的福气。虑公子有龙凤之姿,嫂嫂竟也忍心舍弃吗?”
彼时我正戳了一筷子紫苏鱼,闻言手一抖,鱼肉掉到案上。
我掩饰地压低嗓音:“夫人讲什么,阿兰听不懂。”
她露出洞察一切的微笑:“不怨你。每一人年轻时,总是偏爱求而不得。”
我慢慢地将菜送入口中。
她柔声说:“请嫂嫂不必担心,你的事,妾绝不会多嘴。妾早因泄露天机而吃足了苦头,如今总会把握分寸,妾不过劝一句,还请嫂嫂多多珍惜眼前人罢。”
我惊疑不定,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就不扰烦夫人了,你若有心,不如归去。”
她闻言一笑,竟然真的按着裙幅,向吴国太告退离开了,留下我一人在食案边发蒙。
她是徐莞的亲姊姊,但我能感觉到她的善意。心肠这样好,真难想象她是那个不动声色斩杀两名叛贼的小妇人。
我尚未曾缓过劲儿来,只听侧面的窗口传来凄厉的叫喊:“救命!妖怪!有妖怪!”
席间的丝竹之声被打断。我转头一看,花园的假山处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只长得和四脚蛇相似的怪物,正嘶嘶地吐着信子,它长着六只带钩的脚,后背上两只肉乎乎的翅翼,身体呈现腐肉的绿色,脑袋上数只眼睛通红通红的。
举办宴会的后厅与这假山不过咫尺距离,庭院的花枝甚至伸展到厅内,原就为的取一个内外相通的景致。此刻从窗口飘入的腥臭气味加剧了众人的恐慌,连末席那头看不真切的客人也白了脸。
我的眼角抽搐了一下:这只东西,分明勾画在阿虑的魂瓶底部。他不过是瓶内那小孩儿的镇魂兽,尽到镇魂的职责不就好了吗?何苦为他出头讨债呢。
众人先是吓得呆了,不知谁先醒过神来,尖叫着往内堂奔去。我竭力向吴国太靠拢过去,喊到:“侍卫!侍卫进来,保护公子和国太!”
十数名侍卫匆匆将假山包围,一人执剑砍向那怪物,正在前厅饮酒的男人们听到动静纷纷入内,只听一人断声喝到:“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