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第六十八章 积重难返(1 / 1)
注1:明堂,古代帝王宣明政教的地方。凡朝会、祭祀、庆赏、选士、养老、教学等大典,都在此举行。
午夜我睡的正香,晚归的孙权把我从床上摇醒:“多穿些,和我去出看个东西。”
“什么啊,大半夜的……”我迷迷糊糊地抱怨,趿着鞋随他走到外间。
书案上端端正正摆着一个青色包袱,看去眼熟,像是……对了,前几日在他随身携带的小匣里见到过。我顿时清醒过来,问到:“里面是什么?”
他伸手拨开外层裹着的青布,悄声到:“切莫大声,这是阿虑的‘魂瓶’,我在身边带了许多天,明日便拿去与他保平安。”
我低声:“此物甚是凶险,将军千金之躯不该冒这样大的危险。”
他叹息到:“阿兰把话说的这样客气,我听了心里难受。阿虑是我们的儿子,我不为他冒风险,谁来为他冒风险?”
我一时语塞,低下头去。他这几句,很像在表明心迹什么的。
想了想,于是我说到:“呵,将军多心了,我不过那么一说。您是阿虑至亲,又有着尊贵的身份,为阿虑做这净化戾气之事再妥当不过了。”
“阿兰明白我的用心就好。”他终于释然笑了笑。
他把那粗糙的短陶瓶举起来放到我手里。我仔细审视这淡灰色的瓶子,瓶身上布满了烧制时留下的孔洞,褚褐色的颜料勾勒出椭圆的“宇宙”,瓶内收藏着死于非命的婴孩火葬后留下的骨殖。与其他魂瓶不同的是,这个魂瓶在封口后没有留下让灵魂“升天”的孔洞,而是严严实实封起来,为的就是让这个婴孩的灵魂在消耗殆尽之前盘桓于孙虑的身边,替他承受折损。
道家向来把视培育魂瓶为歪门邪道,但生来孱弱的婴儿不在少数,这项诡秘的技艺便一直在民间流传着。前年我曾听观主提及,这是一件极损阴德的事,好在孙权他身有帝王之气,些许折损并不会波及自身,但对于孙家后世子孙,这种做法造成的后果将会是难以估量的。何况孙权并不知自己身负帝王之气,这是打定主意不计代价救孙虑的命。
因近来我这一向口不对心的,喜愛和他说奉承话,发觉他这样的心意后,我心怀老大安慰,难得道一句情真意切的感激,令他极是喜悦。
只盼待我离去,阿虑的父亲对他也会和今天这般上心。
这句话初初听来不可思议,但却是事实。孙权才二十八岁,用脚指头也想得出来他不晓得还要讨几房小老婆。有道是“母愛子抱”,原先我担心他有了新欢忘记旧爱,连带着旧爱的孩子也冷落,如今看来他真的很愛这个孩子呢。
此事在心头盘桓多时,今天终于得到想要的答案,我不禁松口气,展颜欢笑:“有了这个东西,等阿虑长到十六岁,他自家便会无事了。”
他接过魂瓶小心翼翼地放置在几案上,说:“你讲的不错,但那董源乃奸猾无信之徒,安知他在阿虑这件事情上有没有隐瞒?我已请了丹阳方士葛玄前来吴县,替阿虑再探一次命格。”
“还是将军想的周到。”我喟叹,“可怜阿虑小小年纪便要受这样多的罪,是我的不是,不该把他生得没有好命……”这句话却是出自我的真心了,但凡父母见到子女生病遭罪,常恨不能以身受之,更恨为何要把他生下来受此罪,心亦如油烹火烤。
他一下搂住我:“说傻话。阿虑是你带给我最好的礼物,他是我们的宝贝,我会和你一起看着他长大,他将和我的父兄一样,建功立业,开疆扩土。”。
“那很好呢。”我在他怀中微笑。葛玄吗?果然是你方唱罢我登场,道是无情却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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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十六年新春,建业城立。一座伟大的新城市,钟山龙蟠而石头虎踞,拥有四个卫城五个外城。昔日汉都长安遭到赤眉军焚毁,又遭董卓军乱,早已经破败不堪。东都洛阳也在十八路诸侯讨伐董卓一战中遭受灭顶之灾,为今能与建业比肩者,也只有蜀中成都,中原邺城二三者而已。
城池的建立者在频繁的战争中审时度势地学会了体恤子民,他的府邸并不豪华,丝毫抵不上当年柴桑将军府的气势,不夸张地说,甚至连他在吴县的宅子也不如。
新年很快地来临,这是我在这个世界度过的第五年。
正月初一祭祖。蠢蠢欲动的孙氏族人们不再满足于城内一间小小祭堂,而开始抱怨为何不在城郊修建明堂(注1)。
我亲耳听到孙权用异乎寻常的柔和声调安慰他们:战事吃紧,府库用度不存,还请长辈们体恤。来日方长。
说的好像缺钱才是不加盖明堂的主要原因似的。
一贯低调行事的孙将军首次于众人面前暴露其狼子野心,使得江东一小片儿朝野沸腾如同城外饥民们蒸锅里翻滚的野菜梗。
接下来的几日我得到了足够的忽视。无它,宅内诸般事务由吴老太太做主,全权交由徐莞负责,我百无聊赖,禀了国太出门烧香。
建业城内几座崭新佛寺香火旺盛,但她知我一贯不好此道,不由堆了些冷笑:难为你心思,去吧。言下巴不得我惹祸上身,与孙权生出嫌隙。
话说回来,城内为何不设道馆?知道前头小霸王孙策将军死因的人,皆不肯置一词。
摆脱仆从,我低调装扮来到城南草市附近一间小酒馆。从苍将在那里等待我。
初春大寒季,难得今日雪过天晴,青溪桥畔湿淋淋石板地面反射着浮动的太阳光影。来往行人兴致勃勃出行,有穿白貂大氅的少女,冻红了面颊在游船甲板与人招手。
我掂着小酒杯,隔着垂花窗长久地观察她,最后说:“这样耀眼的衣饰,不成是张家还是顾家哪位小姐?”
店家赔笑说:“公子好眼力,舫子上那一位正是顾家二小姐。”
顾家如今在新城里,很算得上风头无二呢。这位小小女君不是在和陆家议亲来着?还这么招摇啊……
“嚯,舒心未来的小姑子。”我缓缓笑了,一时回头看见李仁一脸倦怠立在旁边,我不由一惊:“怎的是你过来?从苍哪儿去了?”
他一身风尘仆仆,脸上失了血色:“坏消息。”
我挥手令店家退去,伸头观察窗外并无眼线,于是我示意他落座,替他筛茶:“说。”
“从大哥他……遭遇袭击,重伤不治,昨夜已经……”
“怎么会?”我难掩惊诧,“半个月前我还见过他。”
李仁压低了声音:“兄弟几个都不敢相信,但是大哥……确是走了。属下今天过来,正要请主上示下。”
我沉默了。从苍与我不过一次同行之缘,两人之间更无太多情分可言。但昨夜心口焦灼,手腕疼痛,原是与他断了牵绊。
“告诉我详情。”
“是。十一天前,两个兄弟到丹阳郡城那头办事一直没回来,过了几天大哥收到消息,马上赶过去,哪知回来时便已不能开口。”
“那两个兄弟呢?”
“死在护城河岸边。”
“谁做的?”
李仁摇头,愤怒使得他面庞扭曲,手指颤抖:“大哥垂危之际,我们兄弟个个去问,可是大哥开不了口,他只能握着我的手腕……主上,他是要我来寻您啊,您一定要替大哥讨回公道!”
我柔柔地说:“你能给出凶手名字,我马上给你他的头颅。”
李仁握紧拳头,“属下……无能。”
我举起茶盅:“从领队做事尽职尽责,很遗憾听到这样不幸的消息。我交代给他的事情,你可有了解?”
“是。那叫董源的大夫,曾经在袁术的行宫中出现,他的妹妹是袁术当皇帝取的一个妃子。”
我手指猛地收紧了:“李仁,最近这些事,和江北脱不了干系。”
“属下也觉得是。”
我忍不住叹了口气:“周遭逼迫甚紧,你我日子都不好过。今天之后,还是少一点往来罢,且待风头过了再说。”
“那大哥呢?您是说,给大哥报仇的事情就这么算了吗?”李仁激动得一拳砸在桌上。
我猛地抬头:“你好大胆子。”
“不不,属下不敢。”
我抬眼扫视四周,带着警惕的语气:“周围有人看起来过于热情呢。李仁,我答应替你大哥报仇,并非我应该这么做,而是我愿意这么做。你需记得,你们的生死由我。我才是血契的主人……”
窗外一声呼啸打断了我,那是箭头刺破空气的声音。我猛地伸手隔开李仁,冲他怒吼:“快走!此处我能应对!”
见到斜插地板犹自颤动的箭枝,旁近坐的食客们先是一呆,继而麻利地从楼梯口拥挤倾泄下楼:建业城汇集四方来客,闹市打架寻仇之事天天有,看热闹也得先保住自己脑袋不是?哎这位兄台,这个位置我早下定了好嘛,讲点江湖规矩啦!
踩水过溪、跃入窗口的男人蒙了面孔,凛冽双眼之下蕴含窒息的杀意,一如他的前任们。
我垂下头,手指抚过桌案上剑柄凸出的花纹,慢慢说:“一击不成,还不肯知难而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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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名将军府的侍卫被杀害了,他们是为了保护我才遭厄运。实话说,这种戏剧性状况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从头到尾我没能察觉孙权派人在身后暗加保护,更不提两名侍卫武功不弱,很是与那刺客缠斗一番。可惜到底正经军队里头教出来不及江湖野路子灵活,最终不敌败亡。
那人剑尖淬了血,与我静静对视,而后纵身跳出,无影无踪了。
“为何出现在那里,给我一个解释。”孙权言下的嫌恶之情,隔着他毫无表情的面孔也能看出来。
我不置可否。屋中烧着暖炉,炭火正旺,敞开的窗轩外一枝早开的梅花浸润了雪水,枝桠末端悬挂的水珠在冬日的暖阳中折射出七彩的光线。
“阿兰 ,两名侍卫死了,你处在危险中。我不想强迫你回答,但我至少要弄清楚是谁害你。”
“夫君要相信,”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呐,我稳稳起身,嘴角漫溢微笑,“即便您未有加派人手保护,我也不会如何。”
“你确定?”
“我很确定。”我迎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手掌有意无意在胸口悬挂玉佩的位置一摁:“相同错误,不会再有了。”
他垂着手,眼内星火渐渐黯淡,最后说:“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