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第六十九章 妙曲胜阳阿(1 / 1)
注1:曲阿,今江苏丹阳
注2:宣城,今安徽宣州
正月初六,宴邀宾客的大日子,长辈周景成为了将军府的座上宾。祖父周崇与周瑜的父亲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父亲周琰是周瑜的堂兄,我是周瑜的侄女,而三爷爷周景,是为周家祖父辈中现今唯一在世者。论理,我的婚姻大事名义上将由他首肯。
我隐隐料知孙将军意欲何为,仍旧是闲闲躲在卧室翻看志怪笔记,时不时发出一阵令侍女们发怵的大笑。
给孙尚香写信,满满六张纸,不厌其烦地描述建业新城人情风物,写到最后,我添了一句“定会去看你”。
有人掀帘子进来:“夫人,周将军求见。”
“哪一位周将军?”
“是夫人您的哥哥周大人呐。”侍女笑着禀到。
我紧了紧身上的披肩,一手搭在矮屏风上站起来:“备好茶,我马上出去。”
周峻在厅中等我,见我往外走,忙搁了茶盅起身:“下官见过夫人。”
“大哥这样客气,我们自家人何必见外呢,还是喊我妹妹吧。”
周峻似喝了酒,脸颊上一抹极淡的红晕,眼睛却是一如既往地明亮有神。他闻言笑到:“既妹妹这般说,大哥恭敬不如从命吧。”
他和我是算是相熟的,否则也不敢说出这几句顽笑话。
我莞尔一笑:“大哥说的是,快坐吧,今日的酒可吃的尽兴?”
二人面对面落座,他点点头:“孙将军才从蜀地新运一批好酒,倒被我们这些家伙近水楼台了。”
我乐了:“快别得便宜还卖乖了吧。”
周峻指着小几上大盆的茶汤,道:“岂敢岂敢。妹子知道大哥不爱这个,偏备下一大份叫大哥推辞不得,妹妹说,是也不是?”
我不由发窘:“没有的事儿,是我疏忽了,这就命人给大哥温一壶酒。”
他摇摇头,眼神闪烁一下:“阿兰,大哥今日来,意不在讨酒。”
我“喔”一声。
前些日子仿佛听人说起及,周家和人在建业附近田庄里闹了些纠纷,一直拖到过年也没给解决。我隐约猜到他接下来话语,苦于没有说辞,便低下头不出声。
他见我这样,有些迟疑地到:“妹妹回来这些时候,可有去见过小乔夫人?”
我立刻抬头,冷哼了一声:“我倒是想,转念思及当初叔叔……葬礼后,他们那番嘴脸,立时便没了心思。”
当时小乔夫人倒是没怎么的,苦劝我不必守孝而已。家里其余知道我和孙权关系的,纷纷过来心肝肉的喊我抓紧进孙府去,全然不顾及脸面与名份,遑论考虑我的今后。
“小妹莫要如此呀。” 对上我的冷言冷语,他有些不知所措:“舅公一向疼你,小乔夫人待你也是极好的,妹妹何苦作此想呢?”
我恼的直斜眼:“大哥心里为难,阿兰是知道的,大哥待阿兰好,阿兰也是知道的。可家里那一通乱七八糟的事情,我说什么不会往身上揽。”
他便有些讪讪的,“我懂,大哥再去找人就是。”
他低头那一下,睫毛一颤,像极了周瑜。
到底不忍见周家低声下气四处求人,我缓了一口气,还是问:“大哥,究竟是什么了?”
“我晓得小妹每日在孙将军身边亦有许多烦恼,但我若不来,你伯母便要亲来求你,你定是不愿见她的。” 他神色黯然。
我怔了一怔,这才意识到他口中的“伯母”即是他的母亲,周瑜的大嫂,当初劝我厚脸皮过去将军府,求得吴国太应允入府的事情,可不是有她一份。
“是阿兰不该小孩子气,请大哥原谅。”
他的眼神温柔而哀伤,全不见往日坚忍:“小妹这样说,叫大哥怎么和你开口……”
我笑了一回:“行了,开个玩笑不必当真,大哥有事直说,阿兰自当尽力而为。”
“叫你为难了。”
“大哥快些说罢,一时孙将军回来,便不得空了。”
他放在膝上的手握紧了拳又松开,声音渐渐地低下去。原来大哥家在曲阿(注1)有些田地,平日都是他父亲,也就是我伯父在照管着,年前一回去收租,伯父派去的典计与曲阿本地的地主发生冲突,打死了人,官面上意思是要追究那个打人行凶的家伙的责任。
听完周峻的叙述,我不以为然地说到:“什么大事,死个把奴才而已,让伯父再寻一个典计就是了。”
周峻面有难色:“小妹,事情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家里典计也是三十年老奴忠心耿耿,更兼年老体弱,如何推的对家壮年男子跌死呢。此事我们若认下,与周家声名干系极大,更不用说家里预备在曲阿广置田土的事会遭受怎样影响。”
“也是哦。”我见他脸色郑重,搁下茶盏,道:“如此说来其中确有隐情。官府这般的不识眼色,你们惹上哪一家冤家了?”
周峻把眼睛转向别处:“那一家人,是宜春长周泰的本家。”
我不由直摇头,“大哥家里典计真真有眼色,什么人不惹,偏去招惹将军的救命恩人,果真叫阿兰为难的紧呢。”
这周泰在当年孙策攻取江东时便是一员得力干将。孙策讨伐六县山贼,那时孙权年纪尚轻,驻扎宣城(注2),夜间扎营时大意疏忽未能修筑围墙,贼兵突至,刀锋几乎砍到孙权的马鞍上,众人惊慌失措,只有周泰勇气过人,奋力护卫孙权,身上受了十二处伤,使孙权化险为夷。孙权每每提起这件事情,对周泰都极是感激,处处待他优厚。
况且二家虽都姓周,实在八竿子打不着毫无亲缘关系。他家素来又是看官宦家不顺眼的……
倘若周瑜在,这些根本不是问题。可是他不在了。
我斟酌了一小会,低声说:“这样吧,我同将军说说看,他怎样处理是他的事情,尽力而为吧。”
周峻脸上露出笑意:“小妹肯试一试就极好了。”
我又与他闲话一番,知道他还带了家眷,话里的意思是欲让大嫂前来相见,怎奈我固辞,只命人送他去馆驿歇息。
门口送了周峻回来,经过前厅时,恰好遇见徐莞和一位管事说话,近看其脸上犹有泪痕,面妆都冲花了。
她见我出现,眉头一皱,喝到:“你还不是一样,哼,神气活现什么。”说罢也不待我答话,袖口一甩,一阵风似的去了。
我被说的摸不着头脑,只好拦住一旁管事盘问究竟。
“徐夫人这般,是哪个扰了她?”
那管事一叠声地说:“不干小人的事,夫人去问阿华罢,全是那丫头乱嚼舌根。”
阿华是府里的粗使丫头,因是从吴县一路跟着来的,我隐约有几分印象,遂吩咐他:“让阿华到我房里来,不许声张。”
少时有人推了阿华到我屋子,恭恭敬敬地说:“夫人,阿华来了。”
我刚脱了外袍,顺手挂在屏风上,回头对阿华说:“好姑娘,你过来,我问你一件事。”
名叫阿华的小姑娘顶多十一二岁的年纪,样貌平平,此刻脸上写满了恐惧。
“你过来罢,我不凶你。”
她缓慢地走进,低着头绞住衣裳下摆,哭着说:“夫人,奴婢该死,是奴婢不该贪玩误了时辰。”
小丫头们愛玩闹误了时间乃是稀松平常,此等闲事决不至于叫那娇滴滴的徐家大小姐不顾形象当着我面发起脾气来。
我耐住性子哄她:“好啦,阿华,哪个说要怪罪你,我帮你兜着就是。同我说说,你和徐夫人讲了什么?”
她哭得更凶了,模样可怜的很。我心念微动,一手搁在她肩头,微微使力,她立即止住哭声,迷惑地抬起头与我对视。
“说罢,我不怪你。”我直直望进她目光深处。
“是,是……奴婢生炉子生的晚了,着急的很,从西厢客房绕近路过来。炉子烫,奴婢怕炭火洒了,就给搁在窗下歇一歇,看到茹雪姐姐笑嘻嘻开了窗子,还……看到将军大人在里头。姐姐见了我,便大声呵斥,奴婢心里害怕,急忙跑了出来,奴婢实在怕的紧……”
我眉头一挑:“按时辰算,这会儿将军很该在书房里头。”
“兴许,兴许奴婢看错了……”
“什么兴许,你就是看错了。”我淡淡地说,转身到果盘里取一个大苹果交到她手中,又换上慈祥笑脸:“好孩子,以后可不许再乱讲话了。去吧。”
她忙跪地叩谢,我随之一笑,挥手让她出去。
我在屋内背着手走了一个来回,一时有些摇摆不定,最后还是觉得宁可信其有。我本意便在这一两个月内离开江东,今晚的事发作起来,倒不失一个好的由头。
于是我换一身衣裳,叫人随意取两样小菜并一壶好酒,带着直往书房里去。
此间宴会尚未结束,不过眼下天气严寒,重要的客人早已先行离去,剩下的大多是些投机取巧之徒,隐隐可见人在花园假山之间行走,时时低声絮语。
我的吴语比之当年初到柴桑自不可同日而言,可惜今朝有要紧事情在身,否则听听墙根倒不失为一件趣事。
回廊的尽头就是孙权的书房。他处理公文时要不得一点动静,故而才在这新起的府邸特辟一座小院充作办公之用。
到了门口,我接过提篮食盒,对左右侍女吩咐到:“你们下去。”
众人鱼贯退出,我将食盒交到左手,踮着脚尖儿走到门口,正要叩门,没曾想大门猛地拉开来,孙权站在门口直直看着我,他道:“你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