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第五十九章 子夜吴声四时歌（1 / 1）
注1：啬夫，《后汉书》李贤注“啬夫本乡官，主知赋役多少，平其差品”。
她怔怔坐在床的中央，仍然沉浸在初醒的混沌中。
我调整好孙虑小朋友的睡姿，一脚踩到窗外的瓦背上。他的鼻息沉重，显然睡的还很香，这臭小子，怎么和那刘阿斗一个德性！我暗骂了一句，蹲下身迅速挪步到屋脊的另一头。
小小的客店连带一个小院，此刻院中阴暗角落传出情绪紧张之人所特有的呼吸声，那些，无疑是周围伏兵。
我侧身斜躺檐角，四肢并用地挪向屋脊的另一头，那里与院墙距离最短，也最方便逃离。码头靠海，夜间风很大。我听到风刮过围墙的声音，耳朵与瓦片接触的地方还可以听到屋内旅客熟睡的鼾声与踮脚走路的响动。
一刻钟以后，我终于带着阿虑挪到墙边，呼一口气站起身。在月光将我的影子投在院里的一刹那，两条黑影跳到墙头向我奔来，我拔出短剑，毫不客气冲他们身上招呼过去。
只听“铮”的一声，黑影挥着剑，一前一后向我砍来。
“从苍！”我大声疾呼，身旁立即有人破瓦而出，缠住那阻截我的黑影。
我一脚迈到院墙上，回身跳下墙头，一道劲风夹着寒气向我的后颈袭来。该死的！我忙缩头，心中一突：这样致命的袭击，不应该来自孙权派出的队伍，而那令人不适的寒气，也不像是卫队惯用招数。说到底，孙权就是不顾惜我，也要爱惜他的儿子。
这帮人究竟什么来头？
前来支援的李仁将短剑从敌人腹部拔出，温热的血液溅到我的头颈，眼前的世界一片血红。
我与他背靠背站住：“这些人不是将军府的，无需手下留情。”
“是，属下注意到了。”
我揩去眼角血迹，低头看孙虑，他被巨大的响动所惊醒，正努力探出头，要看看发生了什么。
“嘘，宝贝，快躺好，大灰狼来了。”我伸手护住他娇嫩的脸颊，低声细语。
“主上当心！”李仁将将挡过一柄挥向我的剑。
我发出短促的笑声：“谢谢你。”
店中的旅客已有被打斗声惊醒的，几回合之后，不知哪个不幸的家伙中了招，被人从屋顶踢到院子当中重重摔落，迷迷糊糊走出屋子查看情况的店伙计惊声喊到：“死人了！死人了！”
“快，乘现在！”李仁扯住我跑向马厩，我利落地一个翻身上马，他似乎对我平时无比孱弱，如今身手不凡的状态吃惊不小。
我微微一笑：“李英雄你快上马吧，咱们说好了，不许把这个小秘密告诉旁人哦。”
午夜，在乱石交错的河谷策马狂奔。当月亮在泛白的天际沉下去时，被疾风骤雨般的鞭笞驱赶得狂奔的马匹慢慢地停了下来。李仁牵着它们，小声鼓励两匹黑色的庞然大物继续往前。
“带它们饮水吧。”我轻声说。
李仁笑了起来：“看来，主上的情况比这两匹马好多了。”
我虽是惊魂甫定，也知他这时居然还有闲情逸致与我调笑，遂骂了一句：“你个嚼白蛆的。”
他一呛：“属下哪有胡说八道？”
从苍说过他是富春人，我没想到他也听得懂吴县话，脸上一红，不再搭理他。过了一会儿我停下来，李仁察觉到了，回头问：“怎么了？”
“我要给小家伙把尿。”
他皱起眉头，似乎不晓得什么叫做把尿。我咬咬嘴唇，把孙虑从层层的衣服中放出来。他伸了伸小胳膊腿，“哇”一下哭了起来。
这又咋了？没了乐菱，我只能手忙脚乱地解开儿子的尿布，他立刻哼哼唧唧地来了一泡及时雨般的童子尿，顺便在我裙子、鞋子和左手留下亮晶晶的液体。
这臭小子……我恨不得赏他一个小巴掌。那边李仁见状，忙系好马缰，伸手到我面前：“主上，公子暂时交给属下照看，您是不是处理一下？”
我略迟疑，站起来：“算了吧，这臭小子裤子上全是尿尿，别弄脏了你衣服。”
我这不过一句托词，偏他不识趣，一下将孙虑接到怀里，道：“不妨事，小儿尿，桂花香。”孙虑那臭小子还咯咯地笑出声，好像俩人联手嘲笑我一般。
我到底不放心，胡乱处理一下衣服，忙过去把孙虑抱到怀中：“我给他喂一点东西。”
“您可还好？”他露出迟疑的神色，“您的脸上还有未擦去的血迹。”
我抬起胳膊胡乱用袖口擦了擦：“怎么，担心我吓坏了？”
“主上身为女子，在如此腥风血雨中泰然自若，属下钦佩至极。”
我被他逗乐：“好一张涂了蜜般的嘴。”手上并不闲着，把给孙虑特别制作的饼干取出来。李仁早在一边递上沾湿的手绢：“主上请用。”
我点点头，将饼干包在手绢中，浸软了给孙虑吃。他一定是饿坏了，一声不吭地吃掉两小块饼干。我看着他急促吞咽的样子，内疚得抬不起头。
大人们犯下的错误，却要孩子来承担责罚，我是一个多没有责任心的母亲！
马儿历经狂奔了一夜已经累坏了，此时再无驱使它们的可能。李仁让我走在前面，他牵着马匹跟在后头。
“抓紧时间，我们到入海口汇合。”我抱着孙虑登上河岸筑堤，指着前方大声的说到。
足足三个钟头之后两人才走出河谷，开始在泥泞的淤泥滩艰难跋涉。昨夜睡前我穿的是一条丝裙，经过一夜奔波，裙子的下摆溅满了泥浆，行动十分吃力。我相信我有十八个月不曾行过这样长的路程，所以最后和另外一批人会面时，我几乎虚脱了。
从苍穿着海边渔民常穿着的短襦，袖口和裤脚卷了几卷。我们一碰面，他赶紧递过水袋：“主上可还好？”
我点点头，仰脖子喝了几口水，伸手抹去自己眼皮沾上的淤泥，哭笑不得地与同样满脸淤泥的众人互相打量狼狈形容。
乐菱过来抱起孙虑，臭小子一见她就咯咯地笑，接着开始哭闹撒娇，向她要吃的。
我向几人询问情况如何。
“我等安然无恙，昨夜那帮贼人偷袭不成，被我等好好收拾了一番。”从苍答道。
“那些人是否知道我们的身份呢，何以又在半路劫杀我们？从苍，是不是强盗？”
从苍摇头：“绝无可能，主上您看，以他们的身手，我们逃出费了这样大的力气，岂是寻常毛贼可以做到。”
我瞅了一眼乐菱怀里的孙虑，他在哼哼叽叽地哭，拒绝米糊入嘴。我作了一个暂停的手势：“先这样吧，我给我儿子弄点吃的。”
抬头环顾现在所出的环境。此处是浙江的入海口，大片滩涂一直延伸到海里，天际线上隐隐约约停着几艘渔船。滩涂上的坡度十分缓和，要一连走上好几里的距离才能摆脱这些淤泥的困扰。这里唯一的好处就是人迹罕至。
在人力尚不足以改造滩涂的时代，毫无水港价值的海湾着实是一个不错的藏身之处。在现代，这个地方被叫做杭州湾。
往北，经富春到达吴县，过长江，过京口就能离开孙权下辖地界。只是我明白，带着孩子，短期内我绝不可能躲过他的搜索。所以我反其道而行之，从吴县出发下富春，看情况如何：若有突破搜查的可能，我会沿浙江逆流到达新都，再尝试从虎林过大江到达皖城，随后西行荆州；如若不行，我打算沿海南下，从永宁一带到达闽中，之后再做打算。孙虑他爹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绝无可能在途中截住我。
我又将路线前后推敲一番，除了在富春遇袭外，一切尚在计划之中。
乐菱递来一枚热乎乎的鸡蛋：“小姐吃一点东西吧。”
“公子有没有吃完米糊？”
“还没有呢。”
“小孩子不听话。”我瞪了一眼正在乐菱怀里左顾右盼的小朋友，将火堆里正烧着的水壶取下，另外拿一只小锅架在火上。
我一面往锅里倒着清水一面问：“你们几个哪里拾来的柴禾？”
乐菱脸一红：“那个叫莫钰的从客店拿的。”
好小子！我不禁大笑：“百忙之中尚且能够从容顺手牵羊，是个青年才俊。”
水开了，我将乐菱之前煮的粥舀出一点撇在锅里，把打散的鸡蛋一圈一圈倒进去。
“小姐，您这煮的是蛋羹么？”
“给他打一个蛋花吃，他就喜欢吃甜的。糖给我。”
乐菱在包裹里悉悉索索掏了一阵，想到什么似的，笑到：“昨夜那样危急，侍卫大哥们却镇定的很，什么也没落下。”说着递来一个小小的糖匣子。
匣子里面是一整块淡褐色凝结了的蔗糖。这玩意卖相不如何，口感也差强人意，不过据说对小孩子身体有好处。孙虑开始长牙齿了，一度我很怕他蛀牙，很少给吃甜食，今天算作破例。
捏碎了糖块加进蛋花汤里，一股浓郁的香气带着蔗糖的甜味钻进鼻孔。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喔，真香，乐菱，你来喂他。”
缓坡那一头，几名侍卫闻见香味纷纷探头。我端起大锅，没心没肺地笑到：“各位英雄好汉，晚餐是干饼加稀粥。有没有不情愿的？”
李仁向前跨出一步：“不情愿又如何？”
我一挑眉：“成，那你值夜第一班。”
夜半。我迟迟无法入睡，穿起大衣坐到篝火堆旁。见我如此，李仁拄着剑挪到我身边坐下：“主上为何夜游？”
我不理他，自顾自望着漆黑的海面出神。
过了许久，我问他：“欢喜大海吗，李仁？”
他低声到：“色自小在海边长大，太熟悉了，真不晓得怎样叫做欢喜呢。”
我点点头，扯过一截树枝在地上划拉：“明天，我们会往临海郡去。你去过吗？听说那里的章安县很是热闹呢。”
“是，信道的那些人杀官兵前，色嗯沿海各处很是热闹的。”
我隐隐猜到了什么：“你之前……落草为寇，是和打仗有关吗？”
“呵，是啊。我家里大人原是渔民，家里五个小孩子靠他养活。后来打仗了，家里大人的渔船给贼寇一把火烧掉，我们一家没了生计。最可恨还是乡里那该死的啬夫（注1），天天上门催缴粮税。”
他没有说下去，我猜到了结局，于是说：
“也是，若非逼不得已，誰肯拿命搏，去吃那朝不保夕的一碗饭。”
这一番对话使我心内怏怏不快活，起身拿手掌贴在额头：“真凉。虽然是九月份，夜风总是无情的。叫人起来守夜，你去睡吧。”
我和衣躺下时，孙虑还翻了一个身，砸吧砸吧小嘴，我苦笑着重新起身替他掖好毯子，再躺下后，可以听到潮水哗啦、哗啦的声音，缓慢而深沉地将我带入睡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