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第五十四章 部分真相(1 / 1)
待他离去之后,我摊手一看,手里茶盏不知何时已经被捏做碎碎的渣子,手心被碎片刺破竟浑然不知。
夜半无眠,最后我干脆来到库房翻检周瑜留下来的东西。那被称为“束”的究竟是一种什么?我期望从中寻出蜘丝马迹,若是侥幸得到关键,至少对董源来一个缓兵之计。
我翻找着他的大部头书籍,价值连城的白瓷瓶,成堆的竹简……直到蜡烛燃尽,整个库房重新陷入黑暗中。我就那么呆呆地,一直坐到窗户边缘泛出白色。
我很少去想那个人,因为一想到他我仍然只有痛哭。一度我以为时间是最好的药剂,时间会让我从悲痛中走出来,开始新的生活——可是没有,我想周瑜大概是烙印进我的灵魂里了,只要活着一天,再没法把失去他的哀恸平息。
卯时我去到儿子的院子里面,屋里几人呼吸平稳又绵长,昨夜他应该睡的还好。于是我回到卧室,刚要解衣休息,烛火一跳,眼角余光瞟到被安放床头吃灰尘的《左传》,心里顿时升起一个念头。
书分五册,全部是造价昂贵的纸质书页,外头包着杏色缬纹绸的封面。我伸手把书取过,后面一翻,写满了周瑜看这书时候的批注,是我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笔迹。哗啦啦一路翻到封底,捏一捏很厚实。
我忍住大哭的冲动,过去打开镜奁取出烛花剪子。我一面裁着封底一面终于忍不住泪水涟涟。
这是一种濒临绝望的心境。
周瑜在的时候,有天大的事情也是他出面,我至多不过凑一凑热闹添砖加瓦。可是他走了,落到我身上的担子太沉重也太残酷。
在上虞的那段日子里,我一直在想,如果我不来江东,周瑜就没法撂挑子,他没法撂挑子,他就不敢生病不敢离开。他要是离开,先生一定会生气的,所以他必定还会好好的在这里。
我拿这样的悖论拼命折磨自己,还好有我的儿子在肚子里,不然现在我一定在哪块泥地腐烂了。
而今,董源的威胁变作最后一根将我压垮的稻草。在日出之前最黑暗的时刻,我于无人角落,无声啜泣了许久。
回房后我将藏在封底里的信取出,对着熹微晨光,抽噎着将密文翻译出来。
广兰:
最近过的如何?怀疑你现在没出息地偷偷哭呢。主公不是一位可以托付终身的人,但是你又爱他,真怀疑你是爱他的人还是爱他带给你的新鲜刺激。
闲话不多说。留给你的禁咒是钟先生从洞庭湖寻来,从宣帝那会儿开始失落已久,怎么着也有三百年了吧?其实说白了它不过一种隐秘的符咒,半强迫人鬼妖物等许下承诺为人所用。
不要恼怒主公挖你的墙角,因为你那部分迟早落到他手里。留给你手里的本也不是我的,它属于伯符,我只是暂时替他保管罢了。(啊,那又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虽然如此,我仍期望你能够尽量长时间地保有它,因为这种无法限制的力量落到主公手里……你不会喜欢它对他神志的腐蚀,相信我。
至于它本身,当然你也知道越有力量的东西越危险吧,就像你买的卡特猫,即危险又可爱不是?
最后,汝之血得吾之祭,切记切记!珍重。
杜明翰三月廿二日
我手劲一松,那页写满了小篆的纸张坠落到地面,无声无息。
--------------------------------------------------------------------
孙权来了,他身后跟随着许多位医士。
现在宅子内情形,用“鸡飞狗跳”形容大约也不为过。我虽是躺在屋里,依旧可听到孙权的咆哮,甚至董源不紧不慢的回话也听得一清二楚。
那天孙权过来看他儿子,见孙虑病的直哭,不消说,立马传来董源给看病。董神医自然推脱再三,孙权闷闷不乐跑来和我说话,却发现我也病了。因为盛夏疫病盛行,他唯恐我和儿子沾染了时疫,严令再三不让事情传出去。
我正是烦恼的时候,乘机不去见他,任他隔着帘子焦心一声声的喊我。
我佩服自己定力见长,听到他体贴的话语竟也置若罔闻。倒是他忙里出错,急急的满城寻医士给给儿子瞧病,不慎把这消息漏了出去,连吴国太她老人家都惊动了,连连说要把孙虑移到将军府去治病,我当然不肯,于是局面愈发混乱。
这样一通事情之后,宅子里人人自危。下人们的恐慌是有根据的,皆因为我这症状和疫病有八分相像。
我向过来请脉的白胡子老医士打听,他支吾着不肯说。
我便问:“老先生,听说城外的流民里头有人感染了天花,是吗?”
那老头一阵咳嗽:“咳咳,夫人,老朽失礼了。夫人您福泽深厚,不必在意外头传言,这病再过三五日自然见好。”
我冷冷地说:“我儿子虽有风热轻症,却断然不是出天花,您一看便知。”
“诺,诺,夫人说的是。”
我轻哼了一声:“下去吧,我要歇息了。”
那医士退下后,我将侍从们叫来,一一嘱咐安排好,最后把一堆衣服塞在被子伪装成在午睡的样子,而后掀开床帐潜出房外。
我是去见来彦的。
孙权的心思实在古怪,一方面他对我几乎有求必应,另一方面却处处隔断我与周家人的接触。
自从阅过周瑜留下的信件,我隐约猜到他的心思,也不去点破,乃至于和他比往日更亲密了。若不是我生病,又是必须要隔离治疗的病症,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可以找到空子离开家。
现今我住的这宅子不过五进的深度,远不及当日都督府之气势,但好就好在每一处的院落极致精巧又是独门独户。当初孙权就说各院之间障碍重重,夜巡的任务会很重,所以他给派遣的侍卫队伍尤其的多。幸好我事先做足半月的准备,一路扒着屋顶行云流水地跳出。
其实现在完全可以动用那个据说无所不能的“束”。但可想而知,我对那玩意儿没有半分好感,宁愿亲力亲为。
出了宅邸骑上早就备好的马匹一路狂奔到城南某处,打听到的情况是来彦现在升职为东营校尉,同任有要职的军官们一道居住此地。
很久没有这样剧烈地运动了,手掌因为摩擦发红,带着轻微的刺痛。我把手往身上的便服擦一擦,下马轻手轻脚走到墙根底下,蹬墙翻身而入。
这一片全部是侍卫居住的房间,进了院门是夹道,夹道的另一侧即是是侍卫长官居住的地方,好在内院更巡并不严格。
我在角落里蹲了一刻钟,见巡逻的人过去了,把脚一伸再一屈,一手掰住窗框,一下滑进高窗。
窗外隐隐传来士兵操练的号令,有人从院门处大步走了过来。
来彦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机警,他持剑在手,呵斥到:“谁?”
我一甩袖于黑暗中露出面容,他眉眼一挑,立时放下剑,跪地言到:“见过家主。”
“你起来。”
“属下不敢,属下冒犯了夫人。”
“不许叫什么夫人!”我的内心窜出一股无名火:“站起来。”
谁知他梗着脖子跪在地上就是不肯起,我又气又急,胸口发闷,腿一软跪坐到他的面前。
他急忙来扶我,将我安置到坐垫上。
我揪住他的衣襟领,哽咽到:“你这混蛋,你怎么敢背叛我?”
“属下忠于家主,不敢有半点懈怠。”他口中称到。几年下来还是这个死脾气性儿,半点也没变。
我勉强平复心绪,说:“我这费了许多力气,不是听你表忠心来的,有一事问你。”
他俯身在我脚边:“请主上吩咐。”
于是我抬头环视四周,长长的帘幔从窗户垂落到木质地板,而后越过长几在廊柱前盘绕成一圈。实在不能理解来彦他这样一个刻板的性子,如何把屋子弄的好似闹鬼。
我咳了一声,望向屋顶:“你想一想,一年前在家,我是何等的自由无忧虑?如今我行止起居处处受制,你想一想,你忍心要我这么不快活么?”
他不吭声。
我继续问:“你明明晓得叔叔把那枚玉佩交给我,是要我全权负责,可是你蒙骗我呀,你拿这份内情向孙将军邀功请赏。这样卑鄙的手段你如何敢用,你对得起你的母亲吗,对得起养育你的家族吗?”
他没有抬头,语调机械:“属下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我扯住他的头发恨恨地拉了一下:“别糊弄我,也别想蒙混过关。”
“属下的确不知……”
见他油盐不进,一副誓死抵抗到底的架势,我不得不换一个话题:“我问你,谁才是你的家主?”
他快速地说:“我的现任主人是您。”
“你还知道?”我无不嘲讽地说。这番前来,我手中没有证据与这人撕破脸皮,杀他无必要,不杀他……似乎又便宜了他。
“那我问你,董源你认识吗?”
他肩膀耸动了一下:“属下并不认得这样一个人,但属下对他的事迹略有耳闻。”
“如果是驯养老虎之类的,那不必说给我听了。”
“不,属下听到的并不是这些。”
“那么?”
“小姐可知,当今皇帝曾有一妃子,乃董贵人?”
我讶然:“她,董贵人 ,姓董的话……建安五年曹丞相便将他们灭族了。那么,此人乃董氏一族的漏网之鱼?”
“诺,这一位董源的父亲因罪流放,是自小在岭南长大的。”
我站起来,在屋内来来回回的走动:“如此说来,他的经历倒也坎坷的紧。他亦于某处许下了誓约吗?”
“您应该能够感受到。”
我背着手在屋内走了一个来回,不停的喃喃自语:“是了是了,前后连起来了……那厮是什么目的,借刀杀人吗?哈,想得美!”
我抑制住激动,对他说,“今天的事情一定不可以泄漏出去。”
他试探地问:“您是怎么过来的?”
“这你不用担心。”我重新打开窗户滑到走廊,顺着原路返回家。
我尚且不知,自己这一次闯出了大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