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第五十三章 祸起萧墙(1 / 1)
注1:条支,约今中东两河流域。
注2:身毒,即今印度地区。
孙权拿出献宝的表情,十分得意地道:“你吃过这蒲桃酒没有?听闻原是从海外的条支(注1)传来,恐怕经过万里路呢。”
我撇嘴:“又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年节时候还不是一堆子人进献。”
他大手一挥 ,边上侍立的人跪下去利落地起开瓶盖儿,将那酒筛入碧透澄澈的瓷杯中。
我“啧”了一声,心神微动,也坐到食案边,将杯子举起递给孙权:“倒是……难得的香味浓郁。”
他托着杯子对光看了一回,故意卖了个关子:“阿兰有所不知,这酒是我江东水军前些日子得来的战利品。”
我小口品啜着,一边奇道:“曹军竟带了这样昂贵的东西到前线?”
“非也非也,此酒乃我江东儿郎得自海上——年前有商人在番禺和那身毒(注2)商贾起了些摩擦,继而就是不知哪来的海贼侵扰闽越一线,可不是太巧?”他循循善诱。
“想来和身毒商贾有些关联。”
“正是。当地本就人丁稀薄,这一回受战火波及更是千里无人烟。好在会稽这头派出去的船打了胜仗,将那海贼掳掠的人口和财物,复又夺了回来。”
我越听越奇:“这么说,咱们水军是和那海贼作战缴获了蒲桃酒?”
“嗯。”他微微一笑,“这一次算作大获全胜,谅他们这一夏再不敢靠岸登陆。明朝我委派将军专门到冶城监督造船,我们水军这一块儿可不能落下。”
我于是由衷夸他许久,又替他筛了半杯:“也不知这酒烈度如何,尝几口就罢了,明日恐怕还有许多事务,别耽搁正事。”
“说的是。”他见我抚摸瓶身爱不释手,便道,“喜欢就拿走。”
“真的?”我欢喜到:“作为回报,将军我替你研磨吧。”
他命人收了酒器,坐到奏案前开始办公,我替他铺开纸张,将沾了浓墨的笔枝递到他面前。他埋首写了数行,见我还在身侧,便道:“累了一天,你快去沐浴休息吧。”
我向他叩服,退下不提。
在新的税收份额施行后,平民的负担增加甚剧,幸而鉴于腐败的环节有所减少,加上不知为何,豪族们“主动”摊派了相当分量的原料与人工,新增税额勉强在百姓承受范围内,故暂时不曾出现怨声载道之类的情形。
刘基那日特地过来感谢我,带来了这个消息。
我设宴款待他,席间频频走神,等到乐菱身边的小丫头过来和我说孙虑啼哭不已,我禁不住站起身来。
刘基少年丧父,寄居族叔家中,早早学会了察言观色,见我有心神不属之态,便起身告辞。
我一面挽留一面叹气:“刘公子,实在对不住。非是阿兰有意怠慢,实在是身边有小儿拖累。
他露出一点无所适从的表情,我不禁苦笑。
是的,孙虑这个孩子在外并不为人所知。想也知道,当孙虑的娘亲拥有一个未出嫁的身份时,情况变得有些微妙。人说无风不起浪,上回刘基来访,他最后那番表现,显然也是隐约听及传闻了。
几月前孙权与我就此事有过长谈。他意在我搬去与之同住,等到吴国太同意婚事,再公开孙虑的身份不迟。
我一百个不愿意和吴国太住到一处,要不是她和那姓谢的联手整我,我何至于在一干长辈面前丢脸,又如何与婶婶疏远?更不用说她设计陷害我的清白,每每思及此处忍不住怒气上涌。
老太太大概和抱我有同样想法,但凡孙权提到将我挪进府邸去,她就得气若游丝地病上几天。在这一点上,我是真心感谢她。我自认无有勇气数度拒绝孙权强硬的要求。
于是逐渐形成了尴尬僵局:将军府和周家部分亲戚里早就知道孙虑的存在,至于其他人,他们要么揣着明白,要么真正糊涂。
太史亨在我休养阶段不止一次代替孙权过来送东西,他都知道了,他那铁哥们刘基更没有不知道的理儿,只是不好直白说出来吧。
今天我随口把事挑明,见他神色尴尬,我不禁苦笑:“刘公子,这事……大伙儿藏着掖着是何苦来。”
他还是很辛苦地憋着惊奇的神色,大概从没见着哪家姑娘对于未婚生子有我这般理直气壮的态度吧。
我离了席面,他也慌忙站起来。我便向他施礼:“客人继续享用吧,我需得去照看一下我儿子。”
他忙点头,大约觉得失礼,又补上一句:“请不必太过担忧。小公子福泽深厚,一定不会有事的。”
“多谢。”
夜风温软如梦境。晚香玉的气息随风而来,她们花朵娇气地扬起脖颈,在纷乱人世中淡漠又热烈地盛开。于这温香旖旎中迎风而立的董源,脸上表情十分的诡异,像是凝重,又像在笑。
我心底咯噔一下,立刻上前,问到:“董医士,虑公子他可还好?”
他于众人面前一贯清冷,郑重答道:“夫人且宽心,草民已经开了药方,这回公子服下,片刻便无事了。”
我松了口气,请董源到前厅稍坐片刻,自己先去看了孙虑。
他现在正吃奶,脸蛋儿哭得红红的,听到我进去的动静,他放开奶.头看我,抽噎了一下,眼睛眨眨。我被他这小可怜儿样一忽悠,心里酸的很,忙叮嘱乐菱几句,跟着逃也似的离开走了出去。
珠儿在后头直叫慢些,我回头和她说:“都说儿女是做父母上辈子的债,这小家伙,等他会说话,就是要外头天顶的月亮,我也得巴巴儿给他摘去。”
她抿嘴直笑:“看小姐说的,咱们虑公子真要那月亮,也是孙将军命人摘去,哪里劳得您亲自动手呢。”
我同珠儿说说笑笑进了前厅,那董源正在吃茶,见我们进去,点一点头算作施礼。
我倒不大介意,珠儿自身后嘟囔几句,是不满的意思,我转身安抚地握了她的手,让她给端茶去,很客气地过去搭话:“敢问神医,不知小儿今番啼哭又是何缘故?”
据说董源并非土生土长的南方人,但他对茶的嗜好可以说到了可怕的地步,这会儿他像个吸食大.麻的人一样沉醉地啜饮茶水。
我心里不耐烦,面上还是笑容可掬:“神医?”
他慢条斯理放下茶盅,抖抖袖袍站起来。怎么说他也是我的救命恩人不是?我见他这样,忙站到一旁,脸上的笑容有点抽搐。
大概我这谦逊的模样上达了天听,他慢悠悠地说:“夫人,您今天在草民面前一番表现,与您素日的性子大有不同呢。”
这是拐着弯说我表里不一?我暗自骂一句娘,继续作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他抬头望了望房顶,说:“请恕草民无能,公子的病症,草民没有法子。”
我恍觉耳边炸开了一个惊雷。历次亲见,他的本事我是知道的,这种说法简直无异于主刀的医生和病人家属说:我们已经尽力了。
“你的话我可听不懂。你不是讲阿虑服了药就好了么?”我紧紧盯住他。
他刺刺说:“夫人一贯聪慧,怎会听不出草民话里的含义?公子身体天性阴寒,若非如此,为何连普通的柳树之阴也耐受不住?孙将军与您煞费苦心召来草民,恐怕心里一向明白的很。又或者,您瞒着将军……”
“珠儿,你和其他人退下。”我冷冷地说。
我抬头看他,浑身发寒。原还天真地以为围绕身侧的各种阴谋与暗算随着孙虑出生消失了,原来不过蛰伏几月蓄势而上。
半年来轮流几番的试探,我从未在此人身上发现丝毫异状,连带不得不怀疑,阿虑出生那日所见,不过是我于幻觉中一次无趣的延伸想象。
原来这一局在此处等着呢。恐怕二月三日那天之后便开了局,只等我迷迷糊糊走到此处下场罢了。
我咬牙切齿地说:“你这样的人,竟然还可以作为一名医士。”
他背对窗口,面孔隐藏在黑暗中,笑声飘忽不定:“草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脑海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抽出匕首将他结果,但霎那之后我明白这是不可能的。我向后退了一步,站到烛火下方,轻笑:“你想从我这得到什么好处?”
“当日孙将军以我家小相要挟,命我无论如何救你性命。不成想,他这样看重的女人竟是妖孽,更不会想到他与这女人的儿子,说不定也是妖。”
我有一阵短暂的窒息:“你被困在这宅中,总有半年了吧?还真沉的住气呵。空口无凭,你怎么证明?”
他重新坐下,我死死盯着他,在他对面落座,搬过茶鼎替他添茶。
“诚然我无凭据,但有些事,只需捕风捉影便是一场劫难。”
我见他抬手推拒,于是抚弄着脑后乌木发簪,笑语盈盈地到:“是怕我于茶水中下毒?不喝也罢。”
他呵呵笑到:“您要向我下毒,恐怕尚欠火候。”
他盯着我:“虑公子诞生那日所有痕迹被你丈夫抹去,我的确是无法可想。幸而,看来小公子的身体不大耐受的住人世间滚滚红尘。”
“到底想说什么?”
他先是舒展手臂,然后手指按在杯沿,细细摩挲着:“孙将军对我一家老小很是客气,不过草民还是希望和他们一道回冶城去。”
“好,下一个。”我眉头都不带皱一下。
他很感兴趣的样子:“哦?还要提的话,恐怕我需要增加价码。”
“阿虑的病症,你定然知晓根治的方法。”
他不接话,似乎在思考,过了足有一盏茶的时间,才说:“冶城在孙将军治下,我便是回去了,若夫人哪日兴起,想要兴师问罪可怎么好?”
“少废话。”我厌恶他那唧唧歪歪的样:“若真能给出根治的方子,我便立誓,终此一生,不去问你和你家人的罪。”
“夫人好爽利,我这可说照直说了,您别见怪。只要您再把手中的“束”划一半与我,我立时便把方子给您。而您分娩那日我所见所闻,从此绝口不再提及。”
我倒吸一口气,猝然而起:“你到底是什么人?”
好大的胃口!张嘴就要二分之一,还一副成竹在胸的神色。
他只是笑。我俯身下去,一手搁在他颈侧,预备吓他一吓:“这样多的时日,至少我看出你不会武功,大不了阿虑的病我另寻高明,你却是留不得了。”
他的衣服上有皂荚混合着中药的味道,我见他神色闪烁,继续威胁:“怕你不懂,我杀起人来,一向眨眼轻轻一下。”
他一僵,继而故作放松,抚膝叹到:“你家主人是越发厉害了,不晓得哪里寻的你这人不人妖不妖的什物来,还赤胆忠诚的很。”
“我不是妖,我是人。”我忍不住分辨到。
他欠了欠身:“许多年不见,他老人家一向的神龙见首不见尾,莫不是羽化了?”
我呸,你都来谋夺这“束”的二分之一了,还假惺惺问人好,是有多恶心。我拒绝回答此一问,整衣重新落座。
我问他:“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得意地起身,临了丢下一句:“夫人很应该尽快安排好,否则恐怕小公子娇贵的身躯捱不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