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第五十二章 旁敲侧击(1 / 1)
注1:少府卿掌内务财政,故有此一说。
注2:阴丽华,汉光武帝的第二任皇后,以贤淑的德行闻名于世。
孙虑长到六个月大,正是吴县最炎热的季节。他生了痱子,镇日烦躁不安地哭泣,我试图安慰他,但可想而知他在我怀里只哭的更伤心了。幸好,偶然在乐菱尝试着哄了几回后,他似乎喜欢上了这位苗条可人的姑娘,能够听她的话停止哭泣,并咧开只有一粒牙齿的嘴巴傻笑。
北边曹军与吴军对垒三个月,终因没有占到便宜灰溜溜打道回府。
孙权这一段时间脾气不小。为抵御曹军军需大耗,加之天气炎热疫病盛行,府库的财帛理所当然地捉襟见肘了,使得督造建业新城的工程一时耽误下来。
也不知他幕府内哪个龟孙给出个馊主意:今秋稻收时,按人头向吴郡每一位平民加收“建城税”六一(六分之一)。
满腔热忱的刘基听说这个事情,跑来要我给百姓说情。
我亲自给他盛了一碗冰镇酸梅汤,坐到他对面,特诚恳地说:“敬舆啊,既然营造新城,赋税的增加那是必然的,大家熬过这一冬也罢了。明年城池修好,百姓们不也享有益处吗?说不定接下来两年参与修建新城的民夫们能够免除徭役。”
“周小姐从何处听来免除徭役的消息?”刘公子眼睛亮亮的。
当然是我胡诌的啦还能怎么着?话说我的确有听到孙权和他幕僚谈起徭役,但那是对刚刚平叛的丹阳郡那边增加一月徭役以儆效尤,咳。
我含糊说:“这个……还没拿出来正式说嘛,可孙将军什么性子你不了解吗?我插不上嘴的。”
二十岁的刘基继承了他父亲耿直不阿的品质,尽管他的请求十分容易触动孙权逆鳞,但无疑的,他忧国忧民的情绪还是打动了我:“即使情况诚如所言,只希望在征收赋税时能监督税吏减少贪污,让六郡百姓的负担有所减轻呀。”
我束修整带向他行礼:“那么我接受你的请求。”
他起身长揖到底:“那么,某在这里代百姓先谢过你了。”
“太客气啦。”我亦颔首不迭。
我送他门,路上他频频皱眉欲言,终于小声的道:“有一事,我想那或许是道听途说,周小姐与孙将军的婚约是否……呃,当然,这些不过是无稽之谈吧!请原谅某的粗鲁冒昧。”
这句话说完他已窘得满面通红,眼睛注视脚尖不敢看我。
我截断了他下面的话:“刘公子,你的问话牵扯到十分复杂的情况,我想,过一段时间自然见分晓。”
送走了刘基,我万分惆怅地来到花园里凭栏远望。分明是全民爱八卦的节奏呀,也不知他打哪儿听到了不利的风声。
说到八卦,其实这家伙和先生家里头还有点儿仇的,比起甘、凌两家的杀父之仇算不得什么,但是——先生的叔父诸葛玄建安二年任为豫章太守,被叛民杀死,枭首送与刘基的父亲刘繇。要不是出的这一回事,先生也不必要躬耕陇亩。好在这几年官面上诸葛家与刘家往来并无龃龉,算是相安无事吧。
老实说,他的请求太让我为难了,办成这件事情无疑要冒着触犯孙权底线的危险。我原先就曾反复提及,孙权最是反感打着为他好的旗号,实际为自家谋取私利之人。
思来想去我还是决定冒险一试:刘基是个好孩子,他的请求也基于再好不过的出发点,况且两年来他作为朋友帮了我不少的忙。认真数起人情,我起码欠他十顿饭不止。
当八月的末尾来临时,孙权决定亲自到田间地头查看收成,我闹着和他一道。
“你身上才好些,又闹什么。”他不肯我与之同行。
“那我不想被人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他一脸的好笑:“谁敢胡乱说这话?况且你周小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才正常嘛。”
我摆出太极八卦游龙掌的架势,豪气云干地说:“才不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我要当横行乡里的豪侠!”
“你哪儿来的那些奇怪想法……去吧去吧,可不许喊累。”他揉揉我的头发。
下乡考察这一类活动,实在很锻炼人呐。即便有大大的华盖作为遮阳,从泥土蒸腾而出的热气依然令人双颊绯红,连拭汗的手巾都给浸透了。
孙权比我更惨,他需要站到田里和农人一道收割稻子。好在他收割的技术不赖,一炷香的功夫就收了一大背篓。
随后他邀请乡里三老、啬夫、游缴等等颇有民望之人及六十岁以上老人参加震泽湖畔的晚宴。
史书常有记载,逢年过节皇帝和各封地的王向平民分发和奖励肉食,这是一种尚儒的表现,宣扬的是孟子孝悌之意。正所谓“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是统治者增加声望的必备过场之一。其选派的群众演员一定也是精挑细选的,以保证现场不出乱子。
孙权把戏份作的很足,在宴会的最后将增税的决议发布,并得到了 “代表”们的支持,在场儒生们纷纷作酸诗若干,歌颂安居乐业的江东之地。
宴毕车驾回府,孙权与我一道坐。在马车内,我笑嘻嘻地将制好的温泉矿泥往他脸上抹,美其名曰保养肌肤、益寿延年。
他则故作惊恐:“夫人休要作弄我了……”
“仲谋怕羞了?”我挨到他身边。
我一贯叫他孙将军,偶尔发脾气时叫他的名讳,极少时候叫他的字,人每次听了皆是 “龙心大悦”,对我各种诡异的要求也能没口子地答应下来。
在回到府邸之前,我利落地替他卸掉脸上的矿泥,侍候他重新梳理好头发。
他在晃动的车厢内,透过铜镜仔细审视我的每一个动作,我颇有些脸红:“将军做什么一直看着我,我脸上沾了泥吗?”
他笑着握住我手:“想哪儿去啦,是觉得你越发贤惠了而已。”
我顺手将象牙梳别进自己头发里,替他束好发冠:“呵呵呵呵,怎么叫而已呢,我一贯是贤惠的。”
“哎哟!你下手轻着点儿。”他脸皮一紧,嘴角抽搐。
我见氛围很好,乘机说到:“今日所见的,喏,那个有耄耋年纪的老人家看起来很有精神。”
“嗯,你也注意到了?我还当你啊——”他拉着我的衣襟,亲昵地蹭我的脸颊:“这个那个吃个不停,手里还掐了一扎野花。”
我吐吐舌头:“被你发现了。嗯,那个你说什么六一税是什么税种?”
“这你也听进去了?”他古怪地看着我:“阿兰当真要做孤的少府卿(注1)么……”
“有何不可,”我由他扶下马车,前面一排侍女打着灯笼引路,我昂头冲着他流露微笑:“偏我做不得阴丽华(注2)吗?”
他原本挽了我的手臂散漫地走着,在“阴丽华”这三个字出现时他时顿住了脚步。我可以清楚地自他脸上察觉到扩散而开的喜色:“阿兰,你有好志向。”
“所以说嘛,这个建城税被我偶然地听到耳朵里是天意吧,希望增加赋税不会让百姓的冬天变得艰难。”
“不用担心这样的事,筑城所需的稻谷赋税不过是秋收的一部分,不会对即将到来的冬季粮食有很大的影响。况且明年开春,我将命每个县分发春季所需谷种到农人的手中。”
“政令听来很是不错,可要有人中饱私囊的话,那也够呛呀。”
“难为你想到这一层,那么,此事我将命令我手下得力的官员专项办理。”
我高兴地一拍巴掌:“英明的决定,啊哈。”
“又孩子气。”他宠爱地看着我,眼里带着柔情蜜意。殊不知我一颗心跳的七上八下,总算,一切都还顺利吧。
我们一道来到孙虑的住处。他抱着宝宝神色温柔地亲吻,宫灯暖黄色的光线在他的脸颊上打出轮廓。
我欣喜地摸着宝宝的脸颊,对孩子的父亲说:“他长大越来越像你了。”
“将来是个美男子,嗯?”他将孩子举过头,小家伙津津有味地啃咬着小拳头,还流下许多口水。
“奇怪,你怎么老是流口水。”我端详着他,替他擦拭嘴角亮晶晶的唾液。
孙权哈哈大笑:“小家伙要长牙,一定很喜欢咬人。”
他复将孙虑抱在怀里,捉着他的小胖手与我打招呼:“儿则,你娘来哉,瞅见么?”
我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宝宝,你爹也太心急了,这么早就要教你讲话。”
“那怎么了。”他一本正经地说:“我儿子就要比别人儿子聪明。”
我不屑地说:“你这是揠苗助长,敢情孙登小朋友就是给你这样教的呀。”
他把孩子交给奶妈,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过了一会儿他问我:“你见过登儿没有?”
我抬眼想了想:“有一次,在去年的新年宴会上,他在国太那里吃白鲞扣鸡,我就看到他那一回。”
他大概联想到什么为难的问题:“母亲一力主张把登儿给那个徐莞带,哦,就上回我那表妹。”
“这样挺好呀,我可没有管好小孩子的本领。”
他非常不屑:“你连自己的事情都管不好,我还指望你呀。”
我委屈地偷瞄了他一眼。
“主要我是觉得徐莞她自小脾气不太好,也是娇生惯养没有耐心的……罢了,回去再和母亲谈一次。”他自说自话地道。
“哦。”我作小鸡啄米状,决定在涉及他长子所有事务上保持明智的沉默。
“哦什么哦,行了,跟我回屋。”
“你今儿不回官衙呢?”
他正色到:“给你看样东西。”
我自然依言到他书房内。平时他不在宅子的时候,我常常也进出他的书房,但仅限在他的藏书架上翻找一些志怪小说来看。
他的藏书很杂,总是能从里面翻到各种让人啼笑皆非的东西,譬如《皆可知》,是专门讲诡辩技巧的;譬如《论语古籍》是他人假借孔子之名写的冒牌货;譬如那个有名的郑玄写的杂文集,还有《天文七政论》、《鲁礼褅袷义》、《六艺论》、《毛诗谱》、《驳许慎五经异义》、《答临孝存周礼难》等等。
孙权牵着我的手到书架前,我还以为他要指点给我一本市面新出的怪异书籍,结果他伸手到书架后头,捞出个少见的水晶琉璃瓶子。这瓶子约莫是泊来品,里面盛着大半紫红色的液体。
这边他吩咐侍女寻一套上虞出产的青瓷杯子摆上。
我爱惜地摸了摸晶莹通透的瓶身,顺嘴问:“这是什么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