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第四十八章 亲而离之(1 / 1)
啊,这个样子,和数年前那一场体会何其相像呀。我迷迷糊糊地想到。
我以为我死了,因为心脏凝滞,血液并未流动,手脚冰冷无知觉,体温渐渐散去。后来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吧嗒”一声,接着是一个人的轻笑,有人动手将我的眼皮撑开,照射瞳孔的强光晃疼了眼睛。
我条件反射往后缩起身子,继而清醒过来。
一只手按住了我的胳膊,旋即手的主人出现在面前。这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戴蓝色消毒口罩,穿着白大褂,胶皮手套散发出淡淡的消毒水味道。
他捻着头上方的灯,始终缄默无声。
双腿之间有着撕裂一般的疼痛,移动双脚成为一件极其困难的事,肚里也带着抓挠的灼烧感。我用手揪住身下的床单,痛得泪花直流。
我顾不得疼痛,撑着双手起身,急切向他询问:“我的宝宝在哪里?”
话音未落,面前的人忽然走开,接着彻底消失于四周的黑暗,独剩头顶莹白的光源在墨汁般的黑暗中氤氲开去。
我因恐惧和困惑不自觉地颤抖着,缩身坐到病床的下面,用膝盖顶着下巴,试图抑制肉体的疼痛。
这是哪里?那人又是谁?我到底活着还是死了?
当我再次抬头,我发现在灯光和黑暗交织的边缘伫立着一个人影。那种异样熟悉感觉重新将我困住了,我颤抖地发问:“是你在那里吗?”
他转过身来,眉眼间温暖十足。
我欢喜得发狂,挣扎着站起来:“杜明翰!你见到我的孩子了吗?你离开有多久了……”
他走近我身边,弯腰温柔地将我抱起放回床铺,替我拉好被子。我试图攥住他的手,可无论怎样努力也无法触碰他。
他用他冰冷的手掌贴在我的额头,向我低语:“好好休息吧,你该听医生的话。”
这样的情景,让我回想起,某一年的五月,在阳光最为充足的晌午,在住院部病房里,他面向通透的落地窗,和我讲了一样的话:“好好休息吧,你该听医生的话。”
我猛烈地摇头,着急地说:“带我离开这好么?我不想独自躺着,我想见一见我的孩子。”
他握住我的手:“与这孩子保持距离,是明确的选择。”
我疑惑地道:“宝宝那样小,怎么能离开父母呢?”
他便轻轻地叹息一声:“那么,我也没有法子了。”
“为什么你这样讲,这么长时间你去了哪里哟?”
他摇摇头,快的不可思议地脱开我的手,像舞台剧演员一样退出了光亮。
我试图摆脱这个冗长怪异的梦魇,但无论我咬舌头抑或掐大腿,除了换来等量的疼痛,眼前的情景没有任何一点变化。
直到又一人走进光圈之中。那是一位穿着粉红护士服的女士,她手捧不锈钢材质的医用托盘,另一手举着吊瓶。
“你要做什么?”我警惕地望着她。
她的唇色殷红,眼睛明亮,像是看一个可怜的傻子一样看着我:“病人刚刚你这床不是按铃说换吊瓶吗?”
我在病床上蜷缩做一团,发抖地说:“我没有病,不需要挂水,你让我走罢。”
“真是孩子气的病人,虽然子宫出血的症状减轻不少,但炎症依然存在。我不建议您现在出院,况且医生也不会同意。”
我谨慎地试探着问了一句:“护士小姐,请问我在哪儿?”
她眼里嘲笑的神色消失了,惊奇地说:“病人你问这是哪儿?这是你自己的世界呀。”
我大叫一声,几乎崩溃了,难道我得了妄想症?是不是明天早晨起来像卡夫卡一样变做一只巨大的甲壳虫呢?这太吓人了!
我扯掉输液管子,发了疯似的跳下床,而后不顾那护士的阻拦,拼命跑出了光亮。
就在我一只脚迈进黑暗的霎那,耳边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唤我:“阿兰。”
我回头一看,那病床,无影灯,护士,通通不见了,取而代之的一帘床帐,华美的金色流苏直垂到手边。
我偷瞄一眼,手还是那只手,并没有变成一只节肢动物的爪。我放下心来,接着被床边一个胡渣男吓了一跳。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问:“醒了?”
我点头,顺手一摸,惊觉被子下面全身光溜溜的,小臂处绑了厚厚一大块白布,隐隐还有渗出的血迹。
我有些恍惚:“将军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好像把孩子生下来了。”
他手伸进被子下握住我的手,轻咳一声,向床边侍女吩咐到:“将公子抱来。”
我心内升起了全然的、不可抑制的欢喜,紧紧拉住他的手问他:“头一回见到他呀,将军,他好看吗?”
他微微弯起嘴角:“小家伙生的好,像你。”
包裹在襁褓中、发出咿咿呜呜的奇怪声音的小家伙,脸蛋红红,额头皱巴巴,胎发黑亮浓密,小胳膊小腿儿都很有力,嘴巴还时不时微微撅一下。我不由看得痴了。
“你眼睛真漂亮呀,和你父亲一样。”我低头向怀里的宝贝说到。
他继承了来自他父亲的那双橄榄绿的双眼,翡翠一般的水色,如同倒映在水中的苍翠青山,晃动时有微波。简直是个小天使呵,尤其闭着眼睛在笑的模样。
“将军,你看呀——”我忍不住炫耀地撒娇。天咯,我儿子这么可爱,我可真厉害!
他略纠结地瞥了一眼我沾沾自喜的面孔,起身整了整袖口,说到:“好生休息,孩子每日会带到房中给你瞧。”
我将宝宝递给一旁的奶妈,顺手将中衣披好,问他:“你可怎么了?”
他抚摸他的髭须——不知不觉他的胡子已经长到可以盖住下颌那长长一道伤疤——文不对题地回答:“你醒了就好。”
待他出了房间,我使人传来斛珠。小姑娘面孔浮肿,脸色不是很好,见了我眼泪扑簌簌的往下落:“小姐,你可醒了。”
我笑握她的手:“别激动,问你几个问题好吗?”
她低声应诺,我便问:“珠儿,我躺了多久?”
“今日二月初八了。”
我讶然,“竟有五天?那么孩子已然过了三朝了吗?”
她点点头:“小姐,那日您腹痛之时,沈管家快马加鞭通报了孙将军,可他赶回来时,您已经昏迷了……好在孙将军带来的医士很厉害,您醒了,小公子现在也很好。”
我体虚的很,摸摸额头沁出的汗水,道:“是了。”
我又说:“好饿啊,珠儿,我想吃鸡腿!”
她面有难色:“可是……医士嘱咐了,您五天不曾进食,只好先吃些清淡的开一开胃口,不好吃那油腻的。”
“那给我盛碗粥,快点快点。”
“诺,奴婢这就去。”
屋内空荡荡的,所有侍女都退去了。廊柱下的纱幔在风中飘拂着,像悠闲的水母在空间的潮汐畅游。太阳的光线在走廊外延展,伸出手能感触到空气的温度。直到这一刻我才终于真切地意识到,我从死里回来了。
珠儿去了好大一会儿,她略显吃力地搬过床边的小几搁在床前,再将端来的托盘安放好,侍候我洗了手,全程尴尬而紧张地沉默着。
我用勺子反复拨弄碗里白粥,不知怎的失去了胃口,取过茶水漱了口:“你先下去吧,过一炷香再来收拾。”
她无声地叩服后退了出去。
傍晚一群葛巾白袍的医士前来请脉,年老的女医士替我诊了脉,和屏风另一头的人嘀咕了许久。
我说:“屏风撤掉。”
女医士满脸难色,我脸上浮起不耐烦:“别惹我发火。”
她低低的应诺。
屏风被移开,另一面原本侧身而坐的男子抬了头,接着起身向我拜礼:“见过夫人。”
我不由挑了挑眉毛:“宝宝出生那天,你有在。”
他一笑,清俊面孔上那双微眯的眼睛,包含太多无法言说的寓意。
孙权在近子夜的的时候过来了一回,那会儿我正瞪大眼睛,端端正正坐在床铺中间,发现他的影子被烛火映照在床帘上,我一声不吭,等他掀开床帘,结结实实被我惊了一惊:“还未歇下吗?”
我拨弄着头发,仰头带上诡异的笑容与他对视。
他似乎有些着急,坐下来搂过我的肩,提高音量喊我:“阿兰,你可有不舒服?”
我假装虚弱地放低声音,以便看去更加凄惨无助:“将军不要我了吗?丢我独自一整日……”
他比我想的还要缺乏原则,听到这样凄楚的声调,登时就没了脾气:“阿兰,你为何这样讲?我只是要你好好休息呀。”
我干巴巴的没有掉一滴眼泪,埋首在他肩头,嘴角带着些疯狂的笑意。
“那你告诉我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每个人都不肯说,神神秘秘烦死人了。”我不让他起身,喉中带着无限愁怨。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笨拙地抚拍着我的背,迟疑说到:“并无此事,你想多了。阿兰,你还在月子里,一定好好休养,不许多费心力。”
我冷着一张脸别过头,“将军这是什么意思?”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将我的被子掖好,然后站了起来。我咬着下唇看他,而他眼内的犹疑在他转身的那一刻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