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第四十六章 日出东山(1 / 1)
一日一夜之后。
我站在房间的角落,把目光投向床榻上那个面无血色的男人。他是我孩子的父亲。
我端着浓黑的药汁来到他面前,拿起小勺,把盏中凝结了一层暗褐色的粘稠液体喂进他嘴里,心中默默的道:我不欠你什么。你因我的缘故遭受袭击,也因为我而获救;你因我的缘故受伤,也因为我而获得治疗的药物。我不欠你。
他饮下药汁,片刻后□□着咳嗽了几声,左手忽然一把抓住我的袖口,右手两只手指扣住我的咽喉。
我“嘶”一声往后退去,手中药盏哐当落地,而他已然转醒,改扣为抚,语调急促而低沉:“是你?”
“别碰我!”我厉声到。
他的目光迅速下移,在我的腹部一顿,嘴里的话尚未出口,先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
“别激动。嗯,孙将军,您的亲随损伤过半,原本驻扎富春的卫队已全部抵达。懂了?”
他反手支撑自己坐起来,眼神迷离,到底还是笑着对我说:“女儿家不改凌厉本色。阿兰,近来可好?”
他的亲兵和侍从原本被我阻挡在门外。此刻听了屋内动静,几个侍卫没头苍蝇似的往里冲,一见孙权好好的坐在床上,又齐刷刷下跪告罪:“卑职等令主公蒙险,罪该万死!”
乘他们热血请罪之机,我拿脚尖踢了踢方才掉在地面的银盏,令它滚入脚踏底下。
那边孙权见我这样的小动作,说:“孤有话同阿兰说,侍卫都退下。”
等人退了出去,他扭头对我言:“你有了身子的人了,还同孩子一般。坐下罢。”
我蹭步走过去,挨在他身畔落座,他则一伸腿踢开脚踏:“起先你喂我吃的什么药?”
我摇头不肯讲,见状他脸一沉:“说罢,你这样,我很不放心。”
见到底瞒不过,我索性张开左手手掌给他看:在虎口的位置缠着一圈纱布,是我放血留下的伤口。
他弯腰拿拾起银盏凑到鼻端:“你拿自己的血加在里面?”
我低下头,假装深沉和伤感:“不过一道小小的药引罢了。”我才不会告诉他我的血与旁人不同,如若不然,他身上的伤不定什么时候才愈合。
“过来。”他示意,张开手臂将我圈进怀中。
我的眼里有些奇异的湿,将头靠在他的肩上。他解了我的发带,将手指插.进散开的发中,下巴抵着我的肩。
他在我耳畔低声说:“傻瓜,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呀……”
我能感觉到他自胸腔深处传出的颤栗,于是我揪住他的单衣,莫名地觉着惆怅,万分惆怅。
他把手移到我的腹部,宝宝大概也感受到来自父亲的抚触,在腹中伸了伸胳膊腿儿。
我皱眉“嗯”了一声,孙权连忙抬头,扶正了我的肩膀,问:“怎么了?”
“他在动呐。”我欣喜地说,抓住孙权的手示意他换一个地方轻轻贴着:“感觉到了吗,孩子在动,他晓得你来了。”
他不说话,眼中带着我一贯读不懂的情绪,静静地看着我。
这异样的沉默令我难以,我伸手触碰他脸颊上自左耳延伸到下颌所包扎的纱布——那里有一道和纱布等长的刀伤。
他将我手掌拉下来,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在想什么?”
我全然不知如何应对,最后我说:“没事就好。”
他失笑,慢慢将手指插.进我的指隙间,十指相扣,握的我手发疼:“阿兰,我想不到你是如何过的这半年。”
“我很好。”我听到他那种一往情深的语气,心头忽然而至一种不可抗拒的反感:“我过的挺不错,胖了好多。”
这时我不由自主地想:你竟打算把来自你母亲对我的迫害一句话就轻轻揭过吗?既然有第一次,那就难保第二次、第三次……不,在这一点上我是不会妥协的。一切不稳定因素全部应得到剔除,不论为了孙权还是我即将诞生的孩子。
他仍然在微笑,却掩不住眼底的阴霾:“好,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去歇着吧。”
“诺,将军不要太过劳累了。您的伤势并未痊愈,加之中了山匪的土毒,一定好好休息。”
他点头,绿色的眸子里流动着刻意的笑。
感情这种东西,最是杀伤人于无形之中。我俩的纠缠不清,最后以我付出某些难以为外界言道的代价,及他的伤痕累累为句号。
我拿着银盏走出房门,门外吊着一只胳膊的沈愈管事立即不漏痕迹地抬头打量我一眼,眼内包含太多情绪。
我很轻易地捉住他的眼神,与他对视之后流露微笑:“将军让你进去。”
“是。”他一丝不苟对我行了礼,急急的进房去了。
心头升起一丝嫉妒的情绪:凭什么他孙权的手下对他那么的忠心耿耿,反观我的手里,除了一个不讲原则只看心情行事的公孙邵,其余资质都平淡无奇。哦对了,估摸接下来还会多出一大把与我唱对台戏的妖怪们。
珠儿对我倒十分忠心,可也正因如此,我愈发不忍将她拖进浑水。只愿她将来嫁得如意郎君,平安喜乐。
初升的朝阳开始融化昨夜的新雪,河滩上密密麻麻的营帐间升起炊烟。前夜升起的篝火所遗留的痕迹再也寻不到了。
距离孙权脱困,已过去这么久了吗?我用手掌搁在额头,眯着眼睛注视太阳。
“小姐您别站在风口上呀,一时害了伤寒可如何是好?”珠儿自屋内急急奔来,手里提着我的毛披风。
我嫌恶地扭过头:“这个披风是用狐狸皮做的,好可怕。给我换一件吧。”
她不理会我的矫情,踮起脚尖不由分说替我穿上披风,再用冻得发红的手指不甚灵活地替我系上带子。
我展开双臂,欢笑着问:“珠儿你真好,可以抱你一把吗?”
“哎,小姐,担心您的肚子。”她无奈地躲开我的狼抱,却不依不饶:“您一宿没睡了,赶紧回屋歇一歇吧。”
“知道了,啰嗦老奶奶!”
谁知卧房另有一尊大佛等待对我的发落。外婆她老人家守着一盏热茶坐在床榻边。
我惊了一下:“阿婆,您怎么在这里,一大早的……”
她的声音透着疲惫和担心:“阿兰,你一夜没睡?”
我忙说没有没有,我在西厢客房睡了,睡的很好。
“胡说,那怎的还一脸倦怠。”
我险些喷出一口血来:今儿早晨这一个个的,难不成都是我前世债主,合力将我逼疯才好?
我挪到床边坐下来,示意乐菱给我揉一揉发胀的小腿:“阿婆,我没事。这不正打算休息嘛。”
她叹了口气:“阿兰,你实话和阿婆说,那孙将军是何人,他又为何来寻你?”
我双手一摊:“他是孙权。”
“孙权?”外婆嘀咕着,思考这个人名的出处。
“呃,乐菱,和我外婆讲讲。”我示意她到,自己赶快脱了外衣躺倒床上。
“诺,”乐菱脆生生地应到:“老太太,就是咱们江东的孙将军孙大人呐,是那个去年把曹丞相打败回邺城去的孙将军。”
“是他?”外婆不由到:“这等大人物,他来做什么?莫不是阿兰的夫君在他手下领事?”
“阿婆!”我尴尬地接口:“事情不是几句话就说的清楚的……乐菱,你说。”
“啊,小姐,奴婢从哪里说起呀?”
“随便。”我搪塞到,不敢看外婆的脸色,迅速用被子蒙住脸,道:“我困了!”
于是她俩走出卧室继续交谈,声音也小了下去。
“回老太太的话,咱们小姐……和孙将军是有婚约的。”
外婆糊涂了:“那新客那怎么的?”
乐菱忙到:“公孙先生原是都督大人手底下领事的,后来……后来受嘱托照顾小姐。”
“这——成何体统。”沉默了许久,外婆终于说到。我早料到她老人家一准儿说出这句话。
脚步声逐渐远去,外婆并没有进屋责问我,于是我在侥幸和羞愧的心情中沉入了睡眠。
晚饭前孙权派人请我。我扶着珠儿的手一路过他暂时休息的东厢。不大的中厅里站着十几侍卫,见了我都恭顺地施礼。
我被人晃的眼晕,拿手遮住眼睛,道:“都退下去吧,扎堆站这里是几个意思?”
为首一个过来给我赔罪:“非常时期,卑职不敢擅离职守,请小姐见谅。”
一时廊下站的几位孙家子侄辈纷纷向我行礼问安,孙权堂弟孙皎更是过来,恳切地请我尽力劝解“孙将军体未痊愈而劳于案牍”的重大问题。
我在屋外示意珠儿停步,独自进得屋来,见孙权半倚凭几坐于床,正手握一卷简牍专心致志。
我放轻了手脚走过去:“将军?”
他见我单独一个人站在面前,不由眉头皱了皱,道:“挺着大肚子还敢乱走,快来坐下。”
他伸手扶我,将我在美人榻上安置了,又抓过一个绣墩让我靠着:“怎么样,坐着还好吗?”
我乖觉地点头:“将军自己身子才好些,您也快坐下休息吧。”
“我听他们说,是你替我寻的医士解的毒。”
我忙说:“也是机缘凑巧,恰好我这里有个大夫通晓越人土毒。”
“哦?”他有些心不在焉,说:“那倒要找机会见他一见。”
接下来他抚着我的头发询问我是否受惊,我则小心向他求证他获救的过程——愚蠢的敌人、及时的救兵,当然还有他本人举世无双的神勇无敌与智慧,最终令他成功脱险。
要么说妖怪们与我等乃是两个世界呢,如此不露痕迹的完美营救,若非立场不允许,我实在很想当面向她献上夸赞。
他紧紧握住我的手,说到:“遇袭的时候我在想,阿兰,你是上天降下给我的坎,逃是逃不开的。”
我装出不悦的口吻:“什么啊,难道这次还是我害你?”实则心头一突,他总不至于以为是我陷害他吧?
他面无表情地回答:“差不多罢。若不是你任性躲到如此偏远的地方,我又如何狼狈至此?”
“这不公平,才不是我的错呢。”我半真半假地说,实则内心一阵阵地发冷。我不清楚他这几句具体指的什么,但他的态度已经足够激怒我。一个男人,居然可以把两人之间关系僵化的原因统统推到女人的身上吗?是可忍而孰不可忍也。
“将军,你那许多时候都不理会我,我能怎么办呀,难道上门找你要说法吗?我做不了那么低声下气。”
我放了脸色给他看,他没有察觉,挑了我的发梢握在掌心:“阿兰,我也不过一说,你别在意。”
我默了默,不解他话中之意。
他缓缓地笑起来:“嗯,说你机灵吧,有时候又迟钝的很呐。这还不许你家男人在人后抱怨几句么?”
他这是冲我撒娇?开玩笑,不是我不吃这一套,实在我了解他不是这么个人。
果然。接下来他立即开口说:“现下你身子不便挪动,明日我让京口的医士过来陪护,你且安心在此地再住一月。等孩子出生了,我们回去好不好?”
我用力地摇头,“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