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第四十五章 初尝(1 / 1)
注1:张都尉,指会稽郡西部都尉(一种军政合一的地方行政制度)的长官张纮。会稽郡西部都尉,约相当今浙江金华市。
注2:君山,指洞庭湖中的君山。
那侍卫拖着一身泥水在地板淋漓出一道湿漉漉的痕迹。见状我愈发着急,恨不得扑去拽住他问一个清楚——孙权若出任何事,我的孩子可怎么办?先生的计划可怎么办?
那侍卫虽形态狼狈,神情仍十分镇定,在他叙述的言辞之中可以得出的结论是:自视甚高的孙大将军借着整个家族回到吴郡故乡举行新年庆典的机会偷溜了出来,身旁没带大批的亲随或任何卫队。
这个白痴!明知浙江以南对他姓孙的来说大大的不太平,还敢掉以轻心地跑来,真当他是真龙附体刀枪不入吗?
我焦灼地询问:“孙侍卫,这些不是重点。关键在于上虞的匪祸早已肃清,怎可能有山越蛮夷的袭击?”
他垂下了头:“原本此次出行最是机密不过,卑职等实不料会在大路遭受伏击,敌众我寡,我等实在抵挡不住。”
一旁外婆听闻此言欲言又止,我挥挥手,道:“珠儿,扶阿婆到内堂休息。温侍卫!”
温巩立即进来:“夫人。”
“老爷回了吗?”
“适才人来报,道路泥泞,恐怕还需一些时辰。”
外婆她不肯离开中厅,满脸挂着担忧:“阿兰,你说的这个孙将军是什么人?他来寻你做甚?”
我扶额:“阿婆,我稍后和您讲好吗?现在人来人往我恐怕照顾不周全,请您先回房休息。”
她皱了皱眉,最终叹着气离开了。
怎么办?我瘫坐在矮榻上,莫大的恐惧占领了全部思维。
根据来人讲述,几乎可以肯定孙权此刻已被包围甚至俘虏。倘若他因我这虚荣的蠢货有所闪失,那我就是个彻头彻尾该死的“历史的罪人”。
依照那侍卫的描述,有将近三千匪众于途中劫杀他的卫队,而他身边所带不过二十余众。我环顾四周,院子里外侍从加起来亦不过十数人,一齐上也无济于事。
“山阴那边情况怎样?请救兵了吗?驻守的军队可曾有调动的迹象?”
报信的侍卫吐字清晰、语速适中,然而听了之后如浇人兜头凉水:“这正是卑职最担心之处。山阴令数日之前奉命南下督讨山贼,如今城内的兵力恐不超百人。求援之人……”
我气得横袖一扫,将旁边高脚几上红漆碗摔到地上:“你们简直胡来!救兵有多少算多少,你到我这里,难道指望以女人的眼泪打败数千逆贼吗?”
面前的人只得伏地重重一叩首:“将军让卑职转告您尽快到上虞县衙避险!将军有令,卑职不得不遵!”
室内忽地安静下来。那是绝对的安静,静到能听见一屋子人长短起伏的呼吸。
我努力掌控呼吸的节奏与血液流动的速率,将手搁在腹部,无声安抚被打搅的我的宝贝。
这时院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接着守在屋外的侍从纷纷喝到:“什么人?”
我走到窗口,见院子里一片刀光对着院内两名不速之客。厚重的褐色斗篷覆盖之下,那身影分外眼熟。
我扶着窗台,命侍卫放下兵器,唤道:“来彦。”
他掀落兜帽,一双明亮的眼睛与我对望:“周小姐。”
“让侍卫搁下武器,乃是出于我们同族的礼貌。如果没有适当理由,在这特殊时期,我恐怕不能将这一友好举动维持更久。”
他立在扫的干干净净的院子中,身形萧索:“卑职前来求援。”
我不置可否:“来彦,告诉我你为何出现在将军的护卫队伍中,告诉我此刻如何相信你。”
“小姐请看一看我的同伴。”
我严厉地说:“如果你真是护卫的一员,我要谴责你的失职。他是谁?”
“周小姐,小人是将军府管事,您曾经在北固山见过小人。”满面血污的沈愈用手捂住肩头伤口,单薄的身体摇摇欲坠。
身后的孙侍卫闻声急忙奔了出来:“统领大人,沈管事,你们怎么来了?”
沈愈咳出一口血沫,狼狈地下跪,说到:“周小姐,我们两人……试图求援,但通往东边的水路陆路均遭阻隔,张都尉(注1)那里则鞭长莫及……”
“你们扶他进去包扎伤口。斛珠,你把吕大夫请过来。来彦,孙侍卫,和我进来。”
在炭火的熏烤之下,两人被雪水浸透的披风在地面滴出一个奇怪的构图。
我对两人提供的信息表示了怀疑:“你说将军亲口告诉你他落入圈套,而你奋力杀出重围。即便山阴缺少兵马,你们为何不到钱塘求援,反而来这里?”
来彦左右环顾,我立即示意身边侍从都退下,孙侍卫也被带走。
“你说罢。”
“小姐,到这里求援是卑职擅作主张。”
“沈愈也被你蒙住了?”
“卑职向他保证您有办法救出将军。”
我定了定心神,将得自沈愈手中的一面鲜血淋漓的令牌——我无数次在孙权腰间锦囊瞥见它的存在 ,而据说它能调拨东营五百精兵,如今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捏在手里,眼睛紧盯着来彦:“你倒说说看。”
“这江东六郡,现在只有您能调动‘束’的力量。”
“什么?”
“一时半刻卑职解释不清,但您一定曾听家主提起它。”
“叔叔的事情,你怎么会知道?”我开始狐疑,起身俯视他,试图从他眼神中窥见阴谋的痕迹。
然而他无比坦荡地承接了我的目光:“卑职也曾是家主的侍卫首领,若家主还在世,一定毫不迟疑以这份力量拯救他主公的性命。”
“等一等。”这时的我终于嗅到一丝诡异,“阿彦,你是在威胁我吗?你的行为已经让孙将军生死押在我这一条线。若我不加应允,恐怕他旦夕间有生命之虞。”
“不不,卑职等突围时,侍卫带着将军避入镜湖岸边苇荡中,逆贼们急切寻他不得。”
“你当我傻?”我指着他鼻尖,脸色急变:“芦苇最是惧火,一旦那群贼子等不及放起火来,简直是……”
“小姐请听卑职一言!积雪初化,肯定能为主上争取一些时间,沈管事派出人马走水路去富春了,但援兵到达这里少花费一天。可您掌握的力量,能在片刻之间轻易取得胜利啊!”
我本能地抬手护住心口那一小片温凉,内心天人交战着:这是周瑜留给我唯一的东西,我怎能拿它冒险?他临走前再三的千叮万嘱,要我保护好麒麟玉佩以及它承载的力量。我这一回显露它,还是在孙权面前显露,和自寻死路有任何区别吗?
然而我能眼睁睁看着孙权陷入危险的境地吗?不不,于公于私,我又怎能不施加援手呢!
狠狠咬着嘴唇,铁锈的味道在口腔内弥漫开来。我听到我用平直不带感情的语气说到:“好。告诉我怎么做。”
“恕卑职无礼,需要您从家主那里获取的信物,以及,您的一滴血。”
夜晚的镜湖风大浪急,延伸向湖心的栈桥桥头系挂的铜铃互相撞击着发出叮当脆响,在这静谧夜晚传得极远。
篝火在残雪堆积的河滩被点燃,一共九道火光连缀为沟通异界与此界的通道。
我尽量穿的暖和,一步一步跋涉在淤泥漫过脚背的河滩。有那么一小会儿,我担心一旦跨越那道炽热,身后的世界即将伴随我的步伐逐渐坍缩消失,数年来的一切努力即将归为一而化为零。
万幸的是它并没有发生。当我跨越普通人不应当跨越的底线,我所进入的另一个世界,这里风和火焰停止了跃动,四面是极安静的。
我面向浮起绿色光芒的湖水展示沾染鲜血的麒麟玉佩,我松开手令它跌落浸入湖水,有细微的震颤自湖面扩散出涟漪。
“皇皇上天,照临下土,不以干戈,降于臣主。杀牲以赛五帝,举火以飨上天。”我默念到,正如我曾被教导的做法。
随风挟裹而来的淡淡腥气令我意识到即将到来的角色不会令人感到愉快。
以芦苇结为蓬的小小白色船只缓慢地靠近岸边,船头垂挂着无数白骨与贝壳的装饰。船主人橘红色的眼珠从船蓬的缝隙窥视着我,嗓音如同指甲刮过光滑的地面:“哦哦,瞧瞧这位是誰?嘶——难道不是被君山(注2)那位所眷顾的、大名鼎鼎的女君吗?”
我克制着反感,“您认识我?不知该怎么称呼您呢?”
她飞速从船内滑了出来,动作快到我无法捕捉。当她试图将枯骨的手指搭上我的肩膀,她一边后退一边发出令人颤抖的哀号,如同被火灼伤:“噢,你这狡猾的幸运的家伙,竟然怀上龙裔。”
“呃,这位美女 ,我召唤您——不管该来的是否是您,有人在这镜湖遇险,您能够为我提供帮助吗?”
“哈,这么说你就是新任的‘束’的主人吗?太年轻!”
她溜到我左侧,用雪白的指骨抱住她自己的肩胛敲击着。很快她皱起眉头,或者确切地说,她的两片眉骨碰在一起,继而说到:“年轻人,给你一个忠告。虽然九州内名山大川孔穴相通,你也不过区区一片太湖水的主人,手伸这么长,敢让我镜湖的妖替你救人?还是乖乖滚回去吧。”
我拔出陷入泥泞的一只脚,调整了站姿:“您不肯答应的话,是要逼我请来茅山新晋的道长让您尝一尝鲜么?”
“竟敢威胁我?”她咯咯笑了一通:“好泼辣的小娘皮。不过咱们这一向不管凡界的事——管它帝王将相或黔首马驴,你求也无用。”
我呼出一口白气,无限冰冷地道:“你欺我不知?自从黄巾之乱以来,尔等嚣张打破凡界与异界之间的阻隔,多少妖魔鬼怪乘机作乱,我们不是不知道,也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就好比我手中玉佩,”
我五指合拢闭眼一握,那玉佩立即从水底跃出回到我的掌心:“你敢否认它与你之间不存在约定吗?”
她用细细的指骨撕扯着喉部,仅剩的皮肉在虚空的扼制之下渐渐收缩。
尓倾我将她释放。
披着斗篷的女妖精发出一连串极难听的咒骂,咬牙切齿地道:“你待如何?”
“背誓者将永远漂泊在虚空的迷雾之中。而一旦你替我救下未来的皇帝,我允许你享用生者血肉,用来再造你的躯体,如何?”
“不愧是狠毒的巫者。”她飞速返回船中,龇出一口森白的牙:“嘶,看来我没有多余的选择。”
…………
我从九个篝火筑成的通道退了出来。来彦前来迎接我,他的脸上带着肃穆的敬意,伸出他的左手,撩起袖子,一只模糊的狮吼形象很快在他的腕部出现。
我歪着头以怀疑的目光打量他:“难道你仍在替叔叔做事?”
“事实上,如今的家主是您。”
噢,我总是忘记这一点。
“主上,请下令吧。只有有您的命令,束’的成员将竭尽他们的性命为您达成您的目的。”
我说:“救出孙权,完好无损地救出他,不惜一切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