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第三十二章 禊饮传旧信(1 / 1)
两月以来,这是我第一次读到先生的亲笔消息。他传递给我这一封信,言明让在立夏之前从孙权手头拿一份兵力部署。
览毕密信,一时我诧异无言。周瑜他做着南郡太守,领着堂堂偏将军的职位还弄不到一份兵力部署吗?看来最高掌权者疑心病很重呀。
话说回来……江东的兵力分布,其复杂程度并不亚于其他任何一方。据我所知,除了大江的水军防线、大江以北合淝以南的屯兵、交州驻军,还有近期的进攻西川作战和防卫山越部族反叛的兵力等等,实实在在一份大工程,弄不好几十个竹简写不完的内容。
天气渐暖,三月的上巳节就要到了。江左虽为中原人氏轻蔑称为僻土,然上巳亦是极为重要的节日,人人要到水边沐浴更衣,庆祝春天的到来。贵族们往往选择这个时节外出郊游吟诗作赋,就连久不出深闺的小姐们,也纷纷乘此时机相看公子才俊,若是相中了,没准又成就一段佳话。
我打听到孙权要去北固山过节,忙忙写信让人送去将军府,央他携我同去。
他回信说只两日便回来,“都是公事,你小姑娘去那里做什么。”
公事?那我就更要去了喂!于是忍着牙酸,在洛阳产的粉笺纸上抖抖索索誊了一首: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然后花好大力气把信纸折成桃花形状,叫人送去将军府。
孙权没回信,过来传话的人说:“将军明日一早派人来接。”
回房的路上碰见周循,见我乐陶陶的模样,他十分伶俐过来问安:“姐姐好。姐姐渴不渴?阿循奉茶给您。”
我顺手掸了掸衣襟,淡淡地说:“阿循今天好生殷勤,说吧。什么事?”
“听讲明天姐姐去北固山,带上阿循好不好?”他腼腆地垂下头,耳朵有一点红。
周循素日在长辈面前都是循规蹈矩的,但小孩子么,哪有不爱玩的,背地里耐不住怂恿也和我一淘捣蛋。周循他父亲不在家,她的母亲便默许我偶尔带他出去逛。
无奈这次鄙人任务在身,实在不好带上他这个拖油瓶,遂转一转眼珠,道:“阿循啊,那里都是些酸不拉唧的文士,无趣的很。下次端阳节姐姐带你大江去看龙舟。”
“姐姐都去的。”他那张像极了周瑜的小脸上浮现出和年龄不相称的笃定表情:“姐姐一心想去的地方怎会无趣呢。”
啊,说不过他!我拉下脸来:“呔!周大公子,你是男子汉,姐姐不在,你要主持家务,务必以大局为重。”
他抬头,委屈地含了一包眼泪,纤长的眼睫被泪水沾染湿漉漉的,小模样可怜极了,“姐姐不带我玩了……是阿循惹你讨厌吗?”
小孩子的眼泪攻势登时令我缴械投降:“罢了罢了,咳,只要你母亲同意咱就去。”
闻言他立马收了眼泪破涕为笑:“昨天母亲讲了带我和弟弟去大姨家过节呢,我这就和她说去,她肯定同意哒。”
见他一脸奸计得逞的笑,我不由邪恶了:“要我带上你也成,最后一个条件,”我指指自己脸颊,“得亲我一口。”
小大人周阿循登时脸色大红,扭捏半晌才下定决心,英勇就义般一梗脖子,于是我蹲下身,享受地闭眼让他亲一下,起身气定神闲地踱着方步进院子里去,留下脸蛋红扑扑的周大公子在原地纠结地揉捏衣角。
回想起来,上巳节那天风和日丽,微风中还带着早春的花香,阳光柔和地洒在山路上,漫山遍野都是锦衣华服的氏族公子和小姐。
今天来濯水沐浴的多半是青年男女,我带着周循好比在股票交易大厅里头摆摊卖烧饼,曝光率极高。我拖着周循走在山路上,他于人前一向是四平八稳,可在这许多好奇的目光打量之下,也未免有几分紧张,不时拽紧我的手仰头看我。于是我扶着他的肩,给了他一个鼓励的微笑。
此次聚会的地点选在北固山南峰。山腰上的八角亭是去年十二月份完工落成的。人工开凿的曲水环绕亭子一周,然后被引入亭中梅花形状的水渠里,再从地下流出,浮杯时称为“曲水流觞”,端的雅致非常。山顶还有若干经改造的曲水以及规模庞大的避暑别墅,皆是去年夏天以来陆续兴建,其中气势最为不凡,四面阿阁最高的那座,就是孙权本人此次将要下榻的“高干招待所”。
我微笑着瞅一眼亭中那个“孙氏豪华度假别墅群”的所有人,推推周循的胳膊:“过去给孙将军问安呀。”
周循身着一领小小的褚色圆领蜀锦袍,眉目精致如画,脸却板了起来,他看看我,再看看亭中背对他而坐的孙权,缓缓过去孙权面前行礼:“周循见过将军。”
见周循在此,孙权不由得满脸错愕,然片刻他即展露微笑:“阿循和姐姐一道来玩吗?”
“诺。”
“好好玩罢,”他站起来拂开宽大的袖口,与我对视一眼,再拍拍周循的小肩膀:“孤会命人带着你四处走走的。”
言罢将亭外侍卫指派两个:“好生照看公子,不可懈怠。”
这边我抓住周循千叮万嘱一番,起初他还能够安静地听着,到后来脸蛋上耐不住显现出兴奋表情,心亦不在焉。
眼见他开始滴溜溜四顾,我不得不将人打发,目送侍从们陪在他身边走远,不由叹了一口气。
孙权不动声色地走近,从背后把我搂住。我轻笑起来,打他胳膊下钻出来:“将军做什么呀,到处是人看着呢。”
他不以为然:“爱看便看,有什么打紧。倒是你,求了我来又带个小孩子,算的什么‘投桃报李’呀?”
我忍不住鄙夷:“将军居然和孩子一般见识呢,你都把人撵走了还要怎样啊?”
他轻声责备到:“胡说。明摆着是你们家阿循自己跑走了。”
“还不是你怂恿……”
他握着拳在唇边一声假咳掩住笑意:“那个,你先上山去,我得空再去寻你呀。”
我歪着头问:“你有什么事情要谈?”
他笑着牵我的手:“不过是有几位大人过来谈论寻常的公事,你先去罢。”
我勉为其难地点头,和孙权叫来的侍从一道往山上走,一面吩咐他:“你把服侍将军的管事叫过来,就说我有事问他。”
管事来了,我惊奇地打量着他。好年轻的管事呀,除了一脸凛然不可侵犯的正气,看起来还满合眼。三十岁出头做到这样高的位置,可见也是一位能人。
我提着裙摆站到路边鹅软石的岔路以避开上下山的行人,一边问他:“待会儿将军见的是什么人?他要何时结束上山去?”
“小人不便回答,小姐不妨问一问将军。”他恭敬地回答。
我假装生气:“他若肯说,我问你做什么呀。”
“府里规矩就是如此,还请小姐不要为难我们做下人的。”他轻声慢语,神态没有丝毫退缩。
……
待人走远了,我耐不得和斛珠抱怨:“这个叫做沈愈的家伙很烦哎。”又问旁边的侍从:“你们沈大管事从来这般不近人情吗?”
那侍从一声干笑:“咳,周小姐见谅,沈管事从来是个秉公执正的,府里上上下下对他都佩服的紧。”
然后我了有所悟性地点了点头,“如他这个位置的,保持谨慎总归不是坏处。孙将军身边好大一群能人啊。”
珠儿紧跟在我身边,好声好气地央我上软轿去,“莫脏了鞋累坏身体。”
我笑着把她撵入软轿先头上山布置房间去,自己埋头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不多时绣鞋沾了许多灰尘,连发鬓也松散开。
也不知过了多久,四面渐渐安静下来,太阳还在树顶,但被茂密枝叶遮挡住。山风微动,树叶哗啦啦地响。
我停在一棵松树下重新挽了头发,忽闻附近隐隐传来人声,于是我搴起裙子用腰带扎住,悄悄爬上树张望。
二个穿黑衣的男人在数丈距离外凑一处窃窃私语,其中一人稍稍转过脸,分明是孙匡。
其实孙匡生的一副好面皮,和他几位哥哥貌肖其父相比,据说更像他已逝的生母,眉眼出挑,身量比他老哥还高,目光亦是灼灼有神。我心中一动,这厮恐怕也不是个甘于人下的,若非其人早逝,还不知江东的未来因他平添多少事端。
假如被两人发现,很可能不仅仅是尴尬这么简单的事。我咽一下口水,无声无息溜下树就要迈步,哪曾想有只调皮的松鼠捧着一截小树枝蹦蹦跳跳打我脚边奔过去。
“是谁?”孙四公子闻声“刷”地转头来。
“啊,这不是周小姐?”他在一瞬间就发觉我的存在,弹指示意旁边的人离去,迈着优雅步伐向我行来。
“见过四公子。”我尴尬地行礼,一手暗暗把扎起的裙摆慢慢扯下。
“唔,你好。也来游玩么?”
“诺,正打算上山去。”
“没和哥一起?”
“将军说他有事,让我先走呢。”
“呵,是吗?”
打量他冷冷的神色,我心道这人多半寻我些麻烦,哪想人家施施然掠过我身侧,径直穿越树丛去往另一头岔道,不多时便消失在树林当中。
我顿时觉得自己这如临大敌的神色有些掉价,不由讪笑着继续往前去。冷不丁那头孙匡返回来叫住我。
“嗯?”
“这个方向并非上山的路,你从左边离开吧。”
“诺,多谢公子。”
晚间吃饭我把见到孙匡的事情告诉给孙权听,他眉头微皱,搁了筷子,慢慢地道:“季佐最是轻浮的一个,以后你少同他来往。”
“诺。”我心中讶异他对自己的亲弟弟评价这样差,于是在他们兄弟的关系上多留了一个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