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第二十八章 巧言如簧颜之厚(1 / 1)
周瑜今天回家来。尽管天下着大雨,我仍旧穿好木屐,兴奋地到府门口迎接他。
递过去军营的信件他不知怎的没有得到回复,我迫切等待与他面对面交谈。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必须由他一桩一件慢慢分析我才能放心。至于之前那件事……总不至于一回来就同算我清算吧?他分明知道我是为的他好才去找先生的,是吧?
我一边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一边还是紧张到口干舌燥。
惯例他回来先向孙权叙职,偏巧这几日孙权生病,于是得以归家来。
这一日是开春难碰见的暴雨天,硕大雨滴敲打青石地面,激起阵阵水雾。我盯着地上积聚的小水洼出神,不知什么时候小乔夫人也站到身边来,小妹在她怀里咿咿呀呀叫唤着,伸出小手要我抱。
“嘿,小朋友也出来啦。”我搓搓冰凉的手掌,小心把孩子接过来,“爹爹就要回来了哦,我们一道等他好不好?”
小妹水润润的大眼睛眨呀眨,咯咯地笑着一伸手迅速拽住我头发。小乔夫人“呀”了一声,赶紧阻止:“小囡太顽皮,姊姊头发不行拽。”
“小坏蛋欺负我呀,告诉你爹让打屁股!”我并不以为意,把头发拨去另一边,对她搞袭击的胖乎乎小爪子一阵揉捏。
二人兴致勃勃地逗弄着小妹,再抬头时,雨帘中一架马车渐行渐近,早有侍从撑着伞冲去为家主打帘子。我捉着小妹的手,笑着和她说:“宝宝看哦,大雨里来了一只落汤鸡。”
正如我所言,周瑜像是雨里透顶走了一回,深蓝的袍子湿透了紧贴在身上,额前刘海纷纷垂落。他携着小乔的手走来,微笑着说到:“失礼了,第一回见我女儿就是这样狼狈。”
我将小妹回护在怀里:“哎,您身上有凉气,会冻到宝宝的,要抱她先去更衣。”
小乔取出帕子帮他擦拭面颊的水珠,嗔到:“也不急在这一时,快去换身衣裳吧。”
他冲我一努嘴儿,是无奈的意思,我见他这样的好心情,一颗心慢慢的放回肚里。
午间免不了一顿丰盛的家宴,两位小公子围在身边,他自己抱着小妹笑的开怀。难得见他这般笑了,不晓得平时顶着多大压力,脸颊又消瘦下去,眼睛也没有神彩,连伸出的手背都看到凸起的血管。他是有多劳累啊……
小乔夫人见我怔怔的,便布了一道羊尾笋给我,柔声问:“菜不合胃口么,阿兰?”
我低声说:“没有,是瞧着叔叔他气色不太好。”
她苦笑,“他在柴桑养病时我千叮万嘱要他好好保养自己,可你叔叔他那个性子,如何听的进去?在军中定然三餐不曾好好用过一次。”
周瑜大约听到我们的议论,冲着这边露齿一笑:“我说二位,你们嘀嘀咕咕在说我坏话?”
小乔夫人婉转而笑,却是白了他一眼,他不以为意地低头亲了亲小妹,再对我耸肩。
下午他出去一趟,晚间回来的时候,小乔正与我相对而坐,手头摆弄一堆绣品。
他目光从我脸上掠过,落到半开的窗口 ,淡淡说:“阿兰,我今日听到某些传闻,你和我过去书房,我们谈一谈。”
我求援似的与小乔夫人对望一眼,她悄悄在几案下对我摆了摆手,“阿兰去吧。”
“诺,阿兰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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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到底你要讲什么啊?”目送侍从关了门出去,我立马歪在坐席上,懒洋洋的眯眼睛望天花板,做出满不在乎的态度。
“老实给我坐好!”
他这一声怒喝吓得我窜起身来,可怜巴巴望着他:“怎,怎么了嘛……”
“周广兰你,先是擅作主张去荆州,再跟主公走的那么近,你打的什么歪主意?”
我垂下头,眼珠子转了一圈:“你又不回信,是他缠住我不放。”
“主公缠着你?!”
“是,是啊……”
他怒极反笑:“我还就不信,凭你的本事没法儿摆脱他。”
我辩解到:“我是被逼无奈的。上回刘皇叔逃跑的那天,正正好孙将军拉我吃酒,于是我给他弄了一点儿安眠药粉吃下去。若非如此,他早就醒来,刘皇叔连京口也出不了。”
“……”
见他一时无话,我乘机接着辩解到:“我又不像你,我没那么大本事给先生放水,让刘皇叔轻松就过江去。”
他眯起一双丹凤眼,似笑非笑:“这位姑娘切莫含血喷人,你可亲眼见我放水,还是握有人证物证?”
我叹息:“自然没有,所以我们都有难处啊,而且我怀疑孙将军的刻意亲近另有目。”
他撩衣袍落座:“主公和你说了什么?”
“除了信里同你提到公孙邵那件事,大部分是无关紧要的话题,不过……有一种他在挑拨我和家里关系的感觉,还有,在套我的话。”
“唔,主公太过急躁。”
“太急躁?”
周瑜唇边绽开笑意:“这件事过些时候你便知道了。话说回来,将军府里几名幕僚特烦人,本来上次给你写了回信,因为他们的缘故耽搁了。呵,改天我得好好拜会他们。”
“你究竟讲什么我听不明白哎?”我满脸狐疑。
“行了,与你无干系。”他说:“等春天,你上你外婆家住些日子吧。”
“我不……”
话未完被他打断:“上一次给你跑了,这次再敢跑走,找打。”
我一梗脖子站起来:“凭什么,我留在这里,孙权的事情我样样清楚,你不稀罕我,先生还得我帮忙呢。”
“胡闹,你待如何?”
我两手撑着书案与他对视:“叔叔!你明里答应先生照顾我,实则根本不想我搀和进来,对不对?你怕孙权对我不利,我还怕他对你不利呢,周家那么多人,你一己之身怎样都照顾不周全,何妨留我助你一臂之力。”
“果然翅膀硬了,敢同你叔叔叫板。”
我瞪他一眼,努力做出凶狠的样子,结果还是忍不住流眼泪。我跪下来,哀求到:“叔叔,我是怎样脾气你最清楚不过,如此逼迫,你于心何忍?”
“你不了解主公……他自小最是个洞悉人情世故的,我只怕你有差错落到他手里。若不招惹,有我在一日,他毕竟不会动你。”
我深吸一口气,与他对视,同时逼迫自己吐出无比残酷的语句:“那么,假若有朝一日你不在了呢?”
有雾气覆盖他眼眸中一丝情绪,而他语气淡淡,甚至有着怅然:“呵,也是,我终究会不在,慢说护不了你,更遑论我妻儿族人。”
隔着书案我触碰他冰冷的手指:“对不起,我非有意……”
“广兰你啊,少我来耍心眼儿。你是我一手带出来,想什么我不知吗?虽说有意,也是大实话。我的身体慢慢衰弱下去,的确一日不如一日,考虑事情再不像从前那般周全。你既诚心留下,我会同意。”
“你……”我怯怯吶言。
他起身,手掌在我头顶拂过,袖口勾乱我额前刘海:“你一人留在这里,原来长进不少啊。”
我沉默。
“你先去吧,有空我们再谈。”
转身掩门之际,我分明听到内里一声极轻微的、轻微的,叹息。
隔日小乔夫人委婉就“被周瑜好好教育一番“事件慰问了我,我心虚的很,一径儿敷衍地笑:“婶婶放心,叔叔也没说什么,不过让我,咳,注意些。”
“这么说,他原是不反对……”小乔三分迟疑。
我垂手摆弄衣带,最后含羞回答:“是。”
她脸上讶异全数收在我眼中。目前为止,当无法与关怀我的人诚挚相对时,我的心内尚且存有愧疚,但我心知这种感情将随着更多的谎言逐渐淡去,直到……先生曾说,此种所作所为,一日日令自己成为孤家寡人。孤家寡人吗?那又如何,我在这一世,注定永生孤独。
转天是小妹的百日宴,周瑜在一家人面前宣布了他宝贝女儿的名:馥佳,小名佳佳。多美丽的小公主呀,我抱了她一回,惆怅若失地回到自己院中。
公孙邵架着腿坐西厢屋脊上,见我在走廊下头,他一个飞身落至面前,甩袖起身:“小姐不在前头吃酒,怎的回来了?”
“出来透透气,再说我可惦记着你。喏,这个给你。”
他接过我藏在袖袋里的梨子,送到嘴边“咔巴”咬一口,点头说:“很甜。”
我在他面前背着手走了一个来回,随口道:“无事又跑去屋顶做什么,给府里侍从看见总归不好,这么大个人,一点计较也无。”
他嗤笑:“小姐好大火气,还当您惦记属下,原来找我出气来了。”
“放肆,你这家伙,本小姐的心思也敢揣测吗?”
对我的训斥他不以为意,丢掉果核在袖上揩了揩手,伸来与我:“属下带您上去透透气。”
为了表现出洁身自好的凛然气节,这回我预备好好训斥某人一顿,无奈抵不过诱惑,我到底由他挎了臂膀纵身带上屋顶。待双脚轻落屋脊,我不由感叹:“邵的武艺当真了得,在我认识的人里头,那是数一数二。”
“小姐这么夸,属下不好意思呢。”
我“呸”的一声,指着院墙:“毛病!上前头瞧瞧。”
“这个……不好吧,那儿有前头院子里的侍卫呢。”
“哪一天你不是在瓦背来回乱踩?也不见侍卫找麻烦。快带我过去,不然扣你这月月钱。”
“大小姐脾气难伺候。”他摇摇头,将我再扶住,一个起落带到旁近花园假山上。
大抵冬日未尽,除开西南角落丛竹步叶垂阴,花园里头甚是萧索。我眯着眼睛俯视一圈,抽动鼻子:“邵,这里有陌生人气息。”
“貌似今天你的叔叔大宴宾客,不是很正常吗。”他担着手斜靠在石壁上答得漫不经心。
“非也非也,”我降低音量,神情凝重地下了结论:“昂贵的龙脑香,向来整个京口只一人可用。”
“什么?”公孙邵问。
我的目光追随小水塘那头行色匆匆之人直到花园出口,自嘲地笑了:“无事,小差错而已,很快会得到纠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