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第二十一章 佳期和洽(1 / 1)
注1:陆议即陆逊,“逊”是他逝世之后,孙权替他改的名。一个字引出多少故事啊。
史载建安十四年十一月,刘备与孙权之妹成婚。
京口城变得十分忙乱。
几天后再见孙尚香,她已经收了眼泪,安静坐在自己房中。孙家未出阁的姑娘们挤在新房,一个个好奇地抚摸那件由十多位绣娘连夜赶工所制成的深蓝色金丝蜀锦嫁衣。
我那天只对她说了一句话:“请过好能把握的每一天。”
她微笑如骄傲的黑天鹅。乱世中的女子,不过是依附男人们的浮萍罢了。她已经见过刘备,这个她要嫁的男人已经被她所认识,这就是女人心里的一点慰藉。
她坐于床沿,宛转低下头,掩去眼眶一滴泪,低声说:“我识得我的夫君,比他所知道的多一点,并且不曾辜负父母兄弟的抚育之恩。锦衣玉食养我到十八岁,总要为他们做些……”
婚礼过后,孙权连续三日大宴群臣。婶婶尚在月子中不能出席,于是我毛遂自荐,代表都督府的常驻人口出席宴会。和我一道赴宴的是周瑜的三伯父周尚,也就是我的三爷爷。
周瑜这人对待族人从来是不冷不热,事实上是他不欲自己在官场的遭际影响到家族命运。但族中长辈仍旧装糊涂,一个劲要他提携族中子弟。按三爷爷的说法:花无百日红,且走一步看一步。
三爷爷他老人家是个蛮有意思的人,整天笑眯眯的,可惜没什么本事,当年做丹阳太守任期不满三年就被袁术换掉。托周瑜的福,他现在基本只要在老年干部局混日子就能领一份丰厚的俸禄。好在他为人和气,我这才同意与他一道赴宴,否则我宁愿留在家带小妹。
说到我们家新添的小朋友,她实在太乖了,从来不哭不闹,总是笑的甜蜜蜜的,吃饱了就睡,几天就胖一圈,婶婶为此也特别欣慰。外面风传将军府有意把小妹和孙权目前唯一的儿子孙登订一个娃娃亲。就现状而言,这孩子真真是福星啊。
我祝福她,尽管心中有浓到化不开的疑虑。可爱的小公主,你的未来是又会是什么颜色呢?
目前的局面是皆大欢喜。酒宴在座诸人之中,孙尚香在笑,羞涩而幸福;刘皇叔在笑,志得意满;孙权也在笑,不明所以。
我在末席看到了陆议(注1),我认得他的脸。
早在柴桑时候,周瑜因为被我烦得不行,亲自带着我躲在屏风后面,一一把那些登场的文官武将研究了个溜透。陆议因为资历尚浅的缘故,唯一一次见他还是在新年的宴会上。那次周瑜笑的十分夸张,随手把一个年轻的书生指给我看,“那就是陆伯言,看到没?翩翩佳公子。”
今日再见,他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抿着唇笑的恍惚。我心中有一点疑惑,却无暇细究。我想起去年这时候,那时孙尚香和我两人在将军府的花园里偷摸着打量仪容秀丽的江东才俊们,她还笑话我面皮厚。不过一年功夫,现下成了这般光景,叫人好生感慨。
宴会进行到一半,宾客们纷纷起身更衣,我同长辈告了罪,退下去换一身衣服,然后偷溜了。
沿着回廊过去就是前厅,远远可见那边灯火通明,人影摇曳。我见无人注意到自己,提着裙摆反身尽量不出声地往花园深处走去。
之前从仆役的口中得知,今天赴宴的大人们随身的侍卫和武官都另开了席面置在花园里,也就是说,幸运的话我有机会寻到赵云赵将军。
十一月的夜晚相当寒冷,我在花园中穿梭许久,却不见任何一位符合“英俊闲雅”条件的男人。直到视野中灯火零落只剩寥寥数盏,我沮丧地往回走,预备再做打算。
此刻花园内已经安静下来,偶有武官们路过时的高声大笑。我瞥见凉亭下面的水塘边上站着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站的歪歪斜斜的样子,大概醉的厉害,扒住石栏杆不停地呕吐。
我反感地皱起眉头想要走开,一时又担心他重心不稳栽进塘内,只得靠过去。好在我眼尖,看到一个仆役正端着水果盘路过,连忙遣他过去照顾那醉鬼。
不消片刻功夫水塘边传来了仆役的惨叫。原来那喝醉的家伙在仆役刚刚靠近他身边时,出其不意地在他脸上捣了一拳。
我一下呆了,不知如何才好,正与受伤的仆役两面相觑,一个高大的人影从水塘那边绕了过来,用相当标准的洛阳话询问:“这里出了什么事?”
我听他口音像是北方人,慢吞吞地回答:“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不过是有位大人喝醉了。”
来人见我一身华服,又是个女眷,便客气地一揖:“在下赵云,是刘皇叔的侍卫长,不知可否帮上什么忙?”
果然是他,这就叫得来全不费工夫。我微微一笑,道:“劳烦赵将军把这位吃醉的大人扶到中厅去,我来引路。”
他一颔首:“小姐请。”
凭着赵云的力气,制服个把撒酒疯的人还不是手到擒来。我在前头带路,心中千回百转,很担心他是否信任我。
那个被打伤的仆役跟在我身侧,左颊肿起一块来,在灯火照耀下发光发亮,模样十分的滑稽。我吩咐他去找两人来照顾那酒疯子,他诺诺地领命而去。
几人来到中厅,赵云将人交给侍者,向我再行一礼:“天色已晚,也请贵人小心,在下先告退了。”
“还劳烦将军送我到前厅。”
他显得有些意外,但还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随即在我前头一步引路;。我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立即问道:“凭将军的耳力,附近可有人在偷听?”
他侧过身,谨慎地打量我。
“将军休要惊心,请回答我的问题。”
“小姐怕是不胜酒力了罢,在下不曾听见任何人要偷听谈话。”
我又向四周扫视一圈,口里说到:“将军得三个锦囊,应当可保刘皇叔平安,我不过在必要时候搭把手。”
见他并没有露出吃惊的神色,想来先生已经提前与他说明了,我登时放下心来,便说:“我是周兰。将军需要帮忙时,请到都督府找我。”
他嘴角微翘:“有人曾同我说起过小姐。”
“好,那么再会。”我说完,一看四下无人,便飞快地穿过偏门回到了前厅。
屋里暖风熏面,与屋子外头全然两个世界。我慢慢揉搓着冻得麻木的手臂,跑到外头席面上一瞧:整个大厅可谓杯盘狼藉,三爷爷早已经醉伏食案上不省人事,只有海量的刘皇叔还在与另几个酒仙客套着。
我便退回到屏风后面,舀起冷掉的锅子鱼奶汤喝了几口。身后侍女见状,立刻跪下来点燃铜炉,为我热菜。
我单手支颐,疲乏地看着她一双灵巧素手熟练地填碳添水。我伸手摸摸她的发带,问道:“有没有热酒?”
“回客人的话,这会儿席面上备的是清酒,酒性烈的很;不如吩咐厨房温些果酒送来。”
“那算啦。”我收回手,从袖袋里摸出一个小荷包,“这个给你,你先下去吧。”
“谢小姐。”她接过那赏钱,朝我叩服后拾起衣摆,无声退了下去。
我注视着冒出热气的锅子鱼奶汤出神了。
一个手掌在我面前掠过,又掠过。我一愣,抬起头来,身着便服的孙权正笑呵呵地望着我。
“啊,见过将军……”我慌忙跽跪,向他行礼。
他不甚在意地摆摆手:“坐吧。”撩衣坐到我对面。
他身后跟着的仆从快手快脚地收去几案上的菜碟,捧上一个托盘横在我俩中间。
“想喝果酒嗯?”他拿起手中鎏金的酒壶晃了晃。
“呃,刚刚,是的。”我不自在地回答。怎么每次在他面前都有做了亏心事的感觉呢……
“阿兰你刚才上哪儿了?我让人过来两次没找着你。”
我的脸扭曲了一下,弱弱地回答:“啊,这里面太闷,去花园走了走。”
“现下外面可冷了,出去那么久,小心伤风。”孙权笑着,自己动手舀了一碗鱼汤,“一晚上净顾着喝酒,我现在肚饿的很。”
我欲言又止。
他见我神色古怪,便放下碗:“怎么了?”
“没啥。”我拿起自己的碗,把脸埋进去,其实我想说:哎哥们,你手里那个调羹是我用过的。
我强烈感觉自己和他没熟到一个桌吃饭的份上,可瞧他那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咳,况且人家是主我是客,罢了,还是客随主便吧。
“今天你和誰来的?”热热地喝一碗汤后,孙权的模样像只被顺了毛的猫咪。
我也放下碗,无意识地拿筷子划拉碗里的鱼骨架:“和三爷爷。”
“你三爷爷是……周尚吧?”他撇嘴,一脸不屑,“我记得周家人对你爹爹可不怎么样。”
我有点火光,他说这个算怎么回事嘛!挑拨离间可不是男人应该有的做派。
“好了好了,本将军这是要给你打抱不平呀!看你那表情,好像要咬我。”他“啧”了一声,眼角眉梢都是笑意。然后我觉得脸上一凉。
他、他居然用手摸我脸?还是一只油腻腻刚摸过鱼骨头的手!?
我的心灵扭曲到了一种境界。
他毫无自觉,将一块肉夹到我碗里:“你看你,内疚到话都说不出来了。知道错了就行,不用这么内疚的。吃吧吃吧别客气。”
我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怡然自得地喝掉三碗鱼汤后,孙权身边的随从上来同他耳语了一句,他的目光扫向我,接着就笑:“阿兰,看来我得先走了,你慢慢吃。”
“不送。”我端着酒杯,估计自己的脸色很吓人。
他起身,在等着随从将他的衣摆叠整齐的当口,又对我说了一句话,我立刻呛住了。
他说:“待会儿你回去,我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