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第十八章 满眼风光(1 / 1)
一月之后,小乔夫人从她姐姐的小叔子那里接受官方的邀请和协助,于是阖府动身前往新的郡治所在,也就是崭新营建起来的京口城。
因她有了身孕,整个队伍行进的速度极其迟缓,饶是如此,途中小乔仍是脸色苍白,食欲不振。孕妇乃是一个家里头一等重要人物,她身为俩孩子的娘亲,任性起来倒好似小姑娘,说什么也不愿多吃。我绞尽脑汁,变着花样给她做了些时兴的小菜,她也不过略略尝几口罢了。
我苦瓜着脸欲哭无泪,与她娘家的陪嫁丫鬟琴瑟几人,整日合计开发新的菜色,哪天夫人多吃两口,几个伙夫立马化身米缸里的老鼠——乐不可吱(支)。
好在京口这破地方终于近在眼前了。到西津渡罢船乘车,众人刚踏上城郊新近开辟的官道,对面就有一队人马跑来迎接。为首一个勒抹额、紧身窄袖、穿高筒靴的家伙居然是孙尚香。
她拿着马鞭过去小乔夫人的马车前给行了个抱拳礼:“早就盼着乔夫人的到来,路上还顺利吗?”
我瞧着她那副不伦不类的打扮直乐,谁知她打马近前来,毫不客气瞪我一眼:“不许笑。本,本小姐的马鞭可不是吃素的。”
我勾了勾小手指,于是孙尚香乖乖把头从马背探过来。我悄悄对她说:“香香见着我高兴坏了吧?瞧你,连句囫囵话也讲不清了。”
她气得嘟嘴巴:“你胡说!”说完就自顾自催马向前去了小乔那里,留我吃了一嘴马蹄子扬起的黄泥烟尘。
身后的侍女们全部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也跟着干笑了几声,不过背对这小姑娘的时候,我可一点笑不出来了。也就这会子的事,我叔叔,还有他那同父异母的哥哥,正商量着把她卖去给刘皇叔换取荆州。
我对自己在京口的住处十分满意。面水背山,推开窗户就是长江,屋子外面成片的草场,白鹭翩飞;穿过草场,走不多远就到和京口城一起建起来的甘露寺。此时来自印度的佛教刚刚在中原大地传播开来,北方寺庙僧侣都还少见,更不用说荒烟漫草的京口了。吴主本人并不信这东西,这所甘露寺,乃是因了信佛的吴国太一力催促才得以建成。
北固山下风景如画,朝霞润玉,暮山横翠,实是个住人的好地方,怪道孙权执意要搬这边来呢。说到孙大将军,他先一次来探望婶婶,后又陪着居住附近南徐县的乔国老前来探望身怀有孕的小女儿。
小乔夫人的月份逐渐大了,行动越发不便,因而每每叫我出去陪席,搞的我头大如斗。乔国老乔玄他老人家见着我,仔细把我打量一番,捋須微笑不语。
这日我正喊公孙邵到外头草滩捉野兔,远远见碧春从小径走到桥头:“小姐,老爷派人回来了,请您回去见一见呢。”
我拉起裙摆擦了擦满手污泥,走回桥边:“婶婶已见过来人了吗?”
“回小姐,这次是以前那个来彦侍卫,听说专程给您送马回来的,夫人让他直接上您这儿。”
“你……先叫他过来,到后门那里等着。”我顿时心虚了。
一旁斛珠让碧春过去传话,转过头拿手绢给我擦拭指甲里头泥沙,心疼地说:“好容易留下一寸,您今天这般作耍,恐怕又留不住了。”
我挥挥手表示无所谓:“斛珠,你上次说来彦到军中去,有没有听说是什么缘故?”
“奴婢也不清楚哎。听说犯了事情,好像老爷发很大的脾气,然后才派他到右军去的,就是……唔,小姐回去探亲那些天发生的事儿吧。”
后头慢悠悠走回来的公孙邵单手拎了两只不停蹬腿的肥灰兔子,见状我欢喜地“呀”一声,过去抓住其中一只:“雄兔脚扑朔。晚上吃炖兔肉吧,一道好菜!”
“小姐,这兔子毛茸茸的多好玩儿呀,您就养着呗。”斛珠央求。
我咽了咽口水,笑说:“珠儿是个心善的,行,你拿走玩儿吧,不过须得你自己养着,不许丢给旁人。”
“小姐说话算话哦!”她开心地合拢手掌在胸前,喜滋滋地指挥公孙邵把两只宠物兔关到竹笼中。
三人一路往回,老远我就瞧见来彦牵一匹高头大马在门口。几个月的功夫不见,原先那匹神气的黑马又肥壮了一回,我心中很是欢喜,对来彦的愧疚之情又多了一分。
“都干活去吧,我有几句话和他讲。”
“诺。”“是。”
待众人散去,我缓步走到他面前,低低叫他一声:“阿彦,对不住,我牵连你了。”
“卑职惶恐。”
“是因为我逃走离家的原因,叔叔才将你罚去军队的吧。”
黛黑的面孔给他添了些许军旅生活的风霜,面前的人深深鞠躬:“请小姐不要这样想,小姐能够平安归来就好。卑职早年便有意投军,奈何本领低微,入不得都督大人的眼……这回,凑巧给了卑职一个机会。”
我勉强笑着说:“在都督府当差最是无忧的;军队里头辛苦自不必提,时时还有性命之虞。只是……你也是周家人呀,周家人应该是雄鹰的性子,困居京口这一隅之地,并非你所想吧。”
“是。”
“我曾想过让你回来,然而最终还是盼你留在军中做出一番事业来,叔叔他……定然对你抱有同样的期望呢。”
他抬起头,两年以来第一次主动与我对视:“外甥记下了,一定不会辜负都督大人和您的期望。”
建安十四年十月,刘备与赵长、孙乾取快船十只,随行五百余人,离了荆州,前往南徐进发。
我认识孙尚香一年多,头回见她安安静静端坐在母亲身边。吴国太的沉香木龙头拐杖重重顿在地上,难得用了大嗓门:“孙权呢?把他给我叫来!你们都出去。”
小乔夫人在孙尚香和我的搀扶下柔顺地退出屋子。匆忙之间,我只来得及听到乔国老和那气得火冒三丈、面色如肝酱的吴国太说:“这当中恐有误会,还是请将军过来,当面问个清楚的好。”
今日本是再寻常不过的日子,我陪伴小乔夫人一同到京口城中的将军府,例行向吴国太问安。但是,当我听说前不久才探望过女儿的乔国老又一次来到京口,且行色匆匆直奔将军府之时,便知孙刘两家婚事是纸包不住火了。
依着孙尚香她亲娘的秉性,一旦获知这是周瑜计策,十之八.九会迁怒到小乔的身上……倒也算人之常情。
孙尚香显然还在状况外,悄悄扯了我的衣袖问:“阿兰,母亲这是怎么了?早晨她发好大脾气。”
我见侍女们陪伴小乔在亭中休息,与我两个距离尚远,便压低声音给她使眼色:“香香你那么笨啊,肯定是国老带了什么坏消息。”
“我当然知道啦!”孙尚香急不可耐地嚷,我连忙按住她的嘴。
“噢,窝……我晓得了,”她含含糊糊地说着,挣开我的手:“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糟糕。”
我暗暗叹气,可不是糟糕嘛!于是对她说:“正所谓‘福兮祸之所依,祸兮福之所依’,你也别太担心。”
她点点头,甜甜地笑了,拽住我抬脚往前去:“走走走,给你看我新得的马鞍和马鞭,可漂亮啦。”
再见她不过是一天之后,但她已经完全变了个样子,坐在床边木木愣愣的,脸颊还泛着微红。
“哎呀香香,不是昨日才来看你吗,到底什么要紧事?”我竭力装作不知情,面上一派安然自若。
她回过神来,慌张地扯住我的袖口:“阿兰,我,我昨天晚上,不小心听到母亲说,哥哥要把我嫁给刘备……”
早料知她打听到这事儿了,但亲耳听到她说出来,我心里还是一突,握住她的手,道:“什么没影儿的事。你母亲和刚刚那么疼你,定是要问过你的意思才准的。”
她意义不明地干笑了两声:“你也就好拿这话骗骗小孩子了,我可不是。我们有爵位的将军家女儿婚姻大事,哪轮得到自己做主。”
我心里不是滋味,看她整天不着边际地胡闹,其实女孩子还是很敏感的呀。
她在自己刀枪林立的闺房中来回踱步,继而坚定地握拳:“明朝母亲到甘露寺见他,我也要去。”
“你疯了呀……”我吓得不知怎么好,要是被孙尚香知道他哥哥在寺庙里藏了刀斧手,预备把她未来的丈夫剁成肉泥,天晓得闹出什么事情来!
“阿兰,我求你了!!”孙尚香拉住我的手,恳切地与我对视:“你要帮我呀,京口这么大的地方,我只有你一个朋友。那刘皇叔虽然说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可是我连他什么模样也没见过,怎能嫁与他呢。”
我几分羡慕孙尚香能够毫无顾忌展露心扉。虽然我极想对她说:“他长什么模样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在一起不会有好结果。
可我不能说。不单因为我有责任守住这个秘密,更因为感情这种事好比饮水,冷暖自知,旁人的判断是算不得数的。
我并不打算施以援手,直到夜里回到住处,公孙邵拿出一封信交于我手。
信里头先生要我暗助赵子龙将军,保证刘皇叔在江东的平安。
我犹疑不定,将那信颠来倒去又看了三四次,确定能留这般讯息的只有先生,遂将信就灯火上烧掉,把屋外的公孙邵叫进来:“何处拿到此信?”
公孙邵抿嘴一笑,用他上挑的妩媚眼睛斜斜看着我:“原先的主人把我转送小姐,可不是让我这样的好手专门与您打打野食呀。”
“大胆,”我轻声呵斥:“你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
“若属下再不肯放伶俐些,恐怕不几日就要落得和那位送马的侍卫一般,被小姐抛去军中尚且以为得到了便宜,真个儿弃如……”
我抓起果盘里的海棠冲他扔去:“混账!这话你也敢说吗!”
公孙邵不闪不避,果子咚的砸在额头。他眼也不眨一下,冲我拱手:“小姐夜安,属下告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