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第八章 建安十三年(上)(1 / 1)
注1:流行的说法是西瓜在五代(公元800年左右)才正式传入中国。明代徐光启《农政全书》:“西瓜,种出西域,故之名。”但是,夏天怎么可以莫有西瓜!女主表示不服!
注2:季佐,孙权幼弟孙匡,字季佐。
建安十三年八月,孙权再讨黄祖,吕蒙破黄祖前锋,黄祖败逃,被冯则追杀枭首。荆州牧刘表病亡,曹操举大军南下,继任的刘琮举众以降,刘备进驻夏口。
柴桑的夏日湿热,周瑜最是苦夏的人,故而都督府邸各处都摆大盆的冰。走廊处处淌着冰块融化痕迹,粘腻水渍最是惹人烦闷不已。
我踏进周瑜的书房,就看到他散着发,倚几而坐,宽大的白色纱袍瀑布般流泻,将将盖住身下玉席;面前满满摆着冰镇的水果,身后窗外一树紫藤萝已经开得七七八八,剩了零星的朵儿打着蔫随风摇摆。
“江北有消息了。”他笑得眼波流转,挥手抛给我一个蜡封银筒,“你的信,你家先生来的。”
我接过还沾着薄薄一层蜡屑的银筒,用小指推开里面的机活,把竹浆质地的信纸抽出来,对窗一照,近乎透明的纸上不规则地排列着若干小孔。
“莫尔斯?”我不禁咂舌:“叔叔帮我翻译一下哎。”
周瑜自手头公文抬眼:“别犯懒,自己动手。”
我不甘不愿地答道:“这些字母……超出我能力范围。”
“你当初就该多学一些工业文明的东西呢……”他不甚在意我的没好气,接过信纸,换了国语漫不经心地读:“鄂州有贤者可访;不日将至,与君共勉。”
我听罢,抓过几上的冰镇西瓜(注1)狠狠咬了一口,故意弄得汁水四溅:“得了别拽文,你酸不酸呐。”
周瑜皱着眉头把袍子下摆拉得离我老远,“啧,就不能把你的淑女形象在我面前也保持那么一下?”
我挥手打断他:“先生的信里就这点内容吗?”
“我已经努力做到信、达、雅了……”
我冲他吐舌头表达不满。
这时候周瑜身边服侍的小童戈凫迈着内八字走进书房来。他见到我,有些害羞地微笑,马上又对周瑜鞠躬:“老爷,鲁大人来了。”
周瑜一改方才慵懒,坐直了身子:“哦?快请。”
“是。”
我目送戈凫转出书房,急忙跳到周瑜面前,麻溜儿整理他面前书案,把果盘什么的搬到橱子后头去,又拿自己帕子跪在地上擦拭水渍。
周瑜愕然:“你吃的西瓜有问题?怎么发疯了……不对,子敬要来,你还在这做什么,滚走罢。”
我抬头,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仰视他:“看在我这么辛苦的份上,叔叔让我见他一面吧。”
“小鬼!”周瑜取来书案上最长的一部简牍打我脑袋,然后“哼”一声:“便宜你了。等下他进来,你就假装正要出去,我随便帮你介绍一下,听到了吗?”
“好好好。”我不失时机地送上谄媚的眼神。偷偷摸下头顶,好疼……
两天之后周瑜再去一次将军府,然后收拾牙刷毛巾(?),屁颠屁颠跑鄱阳县出差去了。那鸟不拉屎的地儿除了芦苇荡就是野鸟蛋,作为隐蔽的军事基地再合适不过我知道,他在那里布置了一支水军。
很快曹大一纸檄文发到了江东外交部:我那侄女他老公的哥啊,咱亲家这么多年都没见面,我心里过意不去,你看我这刚刚得了荆州水军几十万,正好路过江东,想来拜访拜访亲戚,喝喝茶打打猎什么的。再说我身为朝廷的丞相也没给过你这亲戚什么好处,这回我要是去了江东,给你和你手底下一帮小弟讨个赏封个大官做做怎么样?呵呵放心,我要是来作客,那百万大军是不会带到江东去的……
我手里拿着一份从孙尚香那里搞来的檄文,煞有介事地边念边解释给屋里的侍女们。无奈她们皆是不在意的样子,乐菱还说:“孙将军可以学学刘表的儿子嘛!说不定到洛阳做大官呢。”
我苦笑着摇头。
连朝廷迁去了许都这件事尚且不清楚,还指望她们担忧战况吗——或许是因为她们不很懂得即将到来的战争是多么的残酷。所谓残酷,也不过轻飘飘两个字眼,真正的残酷,大概在于事到临头无计可施的恐惧吧。
读完了檄文,我把侍女都遣了出去,预备单独梳理一下思绪,不妨阿循阿胤两个小家伙一前一后扎进房间,争先恐后地用软绵绵的童音告诉我,娘亲请我到曲水厅去。
我刮了刮阿循的鼻子,叫他前头开路,一手抱起阿胤,抱着他往曲水厅走。
想当初莫名其妙就比小自己好几岁的孙尚香矮了一辈,我心内甚是不平。直到有一天阿胤扑到她怀里叫“小姑”,转过身来叫我姐姐,我立马就平衡了,冲孙尚香挤眉弄眼,笑得好不得意。
曲水厅。
“夫人。”我屈膝给小乔行礼,她步履轻盈地走近,伸手虚扶,“阿兰还是这样拘礼么。”
“阿兰居长于山野,不敢不学着多礼些。”我微笑,怕自己又管不住地盯着美女看个没完,连忙移开眼神。
“你叔叔临去彭泽之前,先有一封请柬放在我这,是季佐(注2)的夫人曹蓉送来的。请柬上说这几天从江北运来时令鲜花,请阿兰前去观赏呢。”她说着从几上拿起青色缬纹帛的请柬递与我。
我接过来一看便了然:这个曹蓉正是最近天天上新闻头条的曹丞相他侄女儿,年纪比我还小一岁,也是在家娇养惯了的,每日总要折腾出许多花样,据说开销大得很。更兼如今曹丞相风头大胜,她沾着娘家的光,想不高调都不行。
“阿兰乐意去么?你叔叔虽然有所嘱咐,你若不愿,也无碍的。毕竟路远,往鄂州去,骑马足要大半日呢。”
我感激地冲她笑了笑,“没事,她既派人来送帖子,家里总要有人去,到时候早些回来也就罢了。莫叫曹夫人误会我们不领情。”
这种聚会对于氏族们来说和正式会议之前的通气会性质差不离,而江东与江北的大战近在眼前,想来誰也不肯错过这种便于打探小道消息、甚至与江北人士直接接触的机会。何况那位曹蓉夫人亲自给我下了帖子,不可拂却美人意呀。
呆立一旁的周胤眨了眨眼睛,插嘴:“娘亲,我也要去玩。”
小大人周循掩饰性地一咳,急忙说:“母亲,我先带弟弟下去。”
假若身上无有要事,这趟捎带两个小家伙出去放放风也是可行的。遗憾的是,从一开始这邀请于我不过一个幌子,隔两日我带着侍从自柴桑出发,到十里亭改换装束,甩开众人快马加鞭地往鄂州赶。
我花了寻常旅途的二分一时间到鄂州,整停装束出发去西山,拜访先生信中提到的“贤者”。
今天我的护卫依然是来彦。因为他官话讲得好的缘故,周瑜干脆把他分派给我了。可惜这厮永远穿的那么低调,一点都没有高手应该有的那种英姿飒爽有口皆碑的扮相,白瞎了一身功夫。
庞统这家伙真个是有骨气的,为了装扮成隐居的高人住在这种荒村野地。九月的鄂州,天气并不如何寒冷,但大江边上时时刻刻都不停歇的大风刮到衣袍里,令我浑身都难受。这见鬼的妖风,腥味浓厚,真真可恶!
第无数次忍住冲口而出的咒骂,终于被来彦告知再有一里地就是西山凤雏先生的小破茅屋。
两个大活人和两匹马顶着狂风在庞统家门口戳了将近一个小时,终于有个褚色衣帽的小僮从通往西山顶的小路下来。他一手拿着鱼篓,看到我和来彦,倒是很有礼数地长长一揖:“不知有客,仆代先生给客人赔礼了。”说罢将鱼篓往门廊里一搁,开了门引我们进去。
我久久不挪步,来彦犹豫地上前请示:“小姐,进去吧?”
再有脾气的人被这江上的妖风一吹,也该没了棱角。我好半天才勉强回答他一句:“小姐我在风中凌乱了……”
这一回登门拜访,其目的无非是在赤壁之战前率先和庞统通个气。所谓通气,也就是在精神或物质或两者上支持一下这位大神的幕后运作。一切旨在为三个月后那场恶战做准备。
须知结交雅士、谈诗论道那都是很花钱的,倘若每位隐士都和先生一样躬耕垄亩,恐怕他们会吃不消呀。也因此才有像周瑜一样的战争暴发户,时不时地要向其提供赞助,以便维持他们体面的生活。作为回报,他们自然会拿出许多充满智慧的主意为开疆扩土的事业添砖加瓦,抑或褒贬时人,使其未出而名满天下。
这种幕后的事一帮达官士族从来心照不宣,恐怕凤雏先生唯独没有料到的是,这次周瑜派了个女娃娃前来与他讨价还价。
我憋着一口气,喝掉侍童端来的不知加什么佐料的茶,再抬头与那个长得颇有毕加索代表画派名称的家伙说:“久闻庞先生大名,幸今日得以瞻谒。他日家叔当请您过府一叙。阿兰在此先代家叔向凤雏先生致谢。”
他仿佛看穿了我的腹诽,微微一笑,“请周小姐转告都督,统乡野鄙陋之人,不欲出扰,只在这乡间住着,便宜行事。”
侍僮给我添茶。
“如此也好。”我一口答应,顾不得可怜的胃先生,再次将那杯茶一气灌完。
庞统用赞许的目光打量着我:“小姐勇气可嘉,实属非常人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