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第七章 曳裾王门不称情（1 / 1）
注1：轻绞，一穷二白的流氓无赖。
一场子酒吃下来我浑身都酸痛，脸上表情僵化。回了都督府起码是半夜，我一回房间就蹬掉鞋扑床上，迷迷糊糊的脸也没洗就睡着了。
隔天起床，我捧着茶盏在园子里散步，目见树叶被风吹动，心有所悟，遂吟诗一首，其曰：
“一片一片又一片，两片三片四五片，六片七片□□片……斛珠，你觉得呢？”
珠儿一脸茫然，“呃？”
嘿，毕竟是小孩子心性，那些为奴为婢的规矩不曾熟练上手，偶尔还是会在主人面前流露出真性情来。我希望跟这小姑娘建立足够的信任和默契。
正说笑间，有小乔夫人身边的大侍女琴瑟趋入庭来，缓缓施礼，道：“给小姐请安。”
我把茶盏搁一边，好奇地问：“什么事？”
“回小姐，我们夫人说今日有外客，委屈小姐中午独自用饭。”
“婶婶回来了？”我诧异。
唤作琴瑟的侍女只点了点头，旁的一个字不肯透露。
我隐约察觉了一点内情，遂道：“你去和婶婶说我知道了，午饭送来这里就是。”
“诺，奴婢告退。”
琴瑟一走，我立马来了精神，跑回房里换上便装和软底鞋就要出门。珠儿在旁一会儿挠头一会儿皱眉，紧张兮兮地问：“小姐上哪儿去呀？”
“我去外头瞧瞧来了哪样的客人，你呢，和我一道吧？”
“小姐，这样，这样不好。”斛珠结结巴巴的道，“刚刚琴瑟姐还提醒我们呢，有外客小姐不该出门的。”
“那你留着吧。待会儿见！”我说罢将衣摆一拎，飞也似的跑了出去，几个丫鬟誰也拦不住。
一口气跑到前院，我瞧瞧四下无人，踩着墙边假山爬上墙头，贼头贼脑地往内窥探。
前院有一排正房外加两边厢房，另附带一个庭院，院里松竹兰芷垂列阶墀，含风团露流香吐馥。与此美景格格不入的是，正堂屋檐下，几个黑衣劲装打扮的侍卫面无表情地站开一排杵在那，目视正前方，好像在宿卫。
不一时，走廊尽头数名素衣侍女端着茶水和食物袅娜行来，堂中有人走出接过托盘，又将侍女尽数遣走。
那人正是小乔夫人。要她亲自接待的外客，会是誰呢？
一名侍卫似有察觉，忽地抬头，目光直直朝我这边扫了过来。我急忙反身跳下墙头，整了整衣摆，若无其事地迈开步子往回走。
肯定有重要人物在此与周瑜商谈要事！昨天的宴会绝对是个幌子，否则对外声称陪伴长姐留居别府的小乔夫人，又怎会出现在这里？
说起来……入夏以后南北边事情就特别的多：周瑜总不着家，天天蹲在城外训练水军，孙权手下那一帮子人也三不五时的往甘棠湖跑；去年冬天的时候曹丞相和袁绍在河北地界打的火热，咳咳，不是，是打仗打的火热，现在也告一段落了；估摸着这几月他将对那个叫乌桓的游牧民族用兵。
这年头信息传播得实在慢，往回倒二个月的事件都算新闻啊。
一晚上我狼似的在通往前院的庑廊上瞎转悠，指望找个机会混进去瞧一瞧府里尊客究竟何许人也。而残酷的事实证明，那种通过敲昏侍从冒充服务人员进入核心地区的方法根本就没有可行性嘛！不光端茶送水的侍女们总是结伴而行，两旁卫士也是短衣持刀，警惕性比小强还高。
既然是秘密进行的会面，客人回去时肯定不走正门。想通此节，我干脆在通往后院的道上找个亭子坐下守株待兔。
侍女给我端来花茶和干果，半个多时辰过去，花茶都凉了，依然不见人。我倍感挫败，只得吩咐珠儿一道回房去。
迎面有个侍女上前行礼，点名叫我身后的珠儿跟她去。
我问：“有什么事？”
“回小姐的话，夫人请斛珠姑娘过去。”
“到底什么事儿？”我开始不耐烦，“我房里头大大小小四五个丫鬟，你非得叫我贴身这一位？”
那侍女看着怯怯的模样，低下头回话，“夫人说将军府来了赏赐，要姑娘的贴身侍女给姑娘挑些合心意的料子。”
我思索了一秒，就许了珠儿去，自己先回房，心中不免为计划失败而有几分懊丧。
路过曲水厅时我发现厅门外站着一个男人，这就奇了，内院哪儿来的男宾客呢？那人明显不是周瑜，可我瞄几眼又颇觉眼熟。
正傻愣着，周瑜不知打哪儿冒了出来，对我一吐舌头一斜眼，那意思是：别碍事，快滚！
我气哼哼回瞪他一眼，乘着客人还没回头，急忙溜了。
这一会儿功夫我已经推知了客人的身份。记得读三国时候他就是我十分不待见的一人，不仅因为他指使吕蒙偷袭了关二爷，还有他那种滥杀功臣、苛待下属的毛病……哼，不提也罢。
回到东苑乐菱早在门口候着了，见着我她喜上眉梢，拎一件袍子就要给我穿上：“小姐可回来了。”
“阿菱饶了我吧，真的不冷。”我赶紧推开她的手走进房间，乐菱紧随其后，又问：“小姐，斛珠上哪去了没跟着您？”
我摆摆手：“让她帮我拣挑衣料去了，没事。”
乐菱又赶快捧宵夜——一盏杏仁茶和小碟芝麻酥给我。虽然是六月天，谨慎的侍女们还是生怕我冻死或者饿死在外头。
都督府后院原来分东西南北四个小苑，周瑜和他夫人住北苑，安排我住东苑，又把隔壁南苑开一扇门改成小花园，专供我没事散散步。吃饱后我到小花园去散步消食,也不许乐菱跟随，独自走的热了，干脆脱下木屐淌到园中小池里踩水玩儿。
惊觉有人在身后，已经来不及再穿鞋。晚风送来的味道让我确定这是位男性，我缓慢转身，打算给来人一个尽量正常的微笑。
是孙权。他迷路了吗，跑这么远来？迷路的王子可不都会遇到待嫁的公主，还有公主她后妈老巫婆哦。
我被自己一时兴起的念头逗笑了，面上却依旧工整肃严，提起裙摆盖住衤果露双足，谨慎地给他行礼。
他这会儿穿的挺随便,玄青外袍,清绦革带,也没佩剑,面无表情的看着我。 “阿兰见过将军。”既然无法视而不见，我干脆行了大礼。
“把鞋穿上。”他的声音低沉、威严，带着上位者理所当然的颐气指使。
我心中本有几分不悦，但他的下一个动作着实地出乎了我的意料。只见他蹲下身子，拣起我的一只木屐，在台阶的边缘磕了磕，抖掉里面的砂子，放到我面前，另一只也如法炮制。
我差点就笑出声来。这个人其实还蛮有意思的嘛。我嘴角带着一抹微笑，动作轻柔地穿上木屐，头始终是低着。
“你是公瑾的侄女？叫什么？”
脑袋里飞快转着，我回答到，“诺，家父周琰，是叔叔的堂哥。”
“我问你叫什么？”他的语气里居然有了几分不肯罢休的味道。
不依不饶地追问别人小女孩的闺名，堂堂东吴大将军竟然如同一个轻狂浪荡子，还真不枉了他祖父那“轻绞（注1）”的名头。
“我叫周兰，嗯，小字广兰。”
他奇特地笑出声，三分痞气七分张狂：“据说你和香香要好的很？那日在府，你还替她遮掩。”
“呃……”
他这是兴师问罪来了。不欲多说什么，我行了礼就告离开。
他不甚在意我的冒失，挥挥手独自往花园另一头走去，琉璃绿的眼睛里带着看不分明的情绪。
建安十二年七月，曹操轻骑奇袭北三郡乌桓，大胜而还，自此基本统一北方；军师祭酒郭嘉以疾卒；同月，刘备于襄阳三顾茅庐，先生出隆中。
这一年的十二月，周瑜总算得了假期在家呆着。我冷眼旁观，发现他手头还是时时一大堆的公文要处理。
与此同时都督府里热闹了起来，一堆人包括孙权本人在内三不五时往府里凑，在前院那一亩三分地讨论北方战况：据说曹丞相在邺城造了一个玄武池操练兵马，号称要南征，饮马会猎大江之类听起来很有分量。
他接着就会跟刘皇叔打起来吧？这一打自然是让先生声名鹊起，我却暗自忧心起来。
新年里每日皆有宴饮，我不待见这种场面，能推则推，大半时间处于深居简出的状态，正月快结束才逮着机会向周瑜询问江北战况。还有，我最担心的就是，刘皇叔这会儿跑到哪啦？
周瑜听完我的问题，相当欠揍地摸着下巴坏笑，用国语跟我说：“怎么，在爷这里过腻歪啦，要回去？”
见他又自顾自低下头去在简牍上叉叉画画，我不爽地劈手夺过毛笔。
“得啦，你那臭脾气。”他笑嘻嘻把笔从我手中取回，袖出一张丝绢地图铺在卷耳几案上。
“这就是那所谓战况图吗？”我抻长脖子仔细瞧了瞧，评道:“也无甚特别。”
“傻了吧，战况图也是你能小孩家家看的？就是一份普通地图。”他用手指着汉水流经荆州的方位，道：“注意方位上南下北。你看，这里是荆山；算起来刘备的那点子兵力还在樊城，而曹操的兵力大半在许都和邺城屯备着，大规模的战事一触即发。”
我叹了口气，拿他茶几上的杯子喝一口，“这茶都凉啦。”
周瑜“嗯”一声，手指划过地图上溢流散漫的荆江河道，往鄂州之南重重一点：“扩军的事搞了好几月，说起来也有些效果。待天暖，先攻取夏口的黄祖，其余杂事再说吧，打仗，要一步一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