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六章 香香小姐（1 / 1）
柴桑的将军府邸修葺一新不过是旬日之前的事，府内的花园规格堪称江东第一，占地恐怕超过数十亩，连城内甘棠湖的少半部分也给他私家括进去了，旁人游湖观景都受到影响。他有必要这么铺排吗？也不怕民怨载道。
晚上的宴会与我两个月来参加的如出一辙——如出一辙的无聊。再说除了去拜见吴老太太那会儿装出一副低眉顺眼的乖囡模样，得了吴老太厚厚的一份赏之外，按往常来说接下来没我什么事了。
但今晚我错误地估计了形势。约莫见周瑜回来，府里总算有个能做主的人了，那些个八婆的大妈纷纷骚动起来，不时跟小乔夫人搭讪，再慈眉善目地冲我笑，不厌其烦询问我的衣食住行和喜怒哀乐。
我开始有暴走的冲动，简直如坐针毡，巴不得赶快走人。明眼人谁不知道他们打的什么主意！
还不是因周瑜那俩粉雕玉砌的小儿子早已经给孙家内定为准女婿，所以哪怕能够与周家旁门左枝的女孩儿结上亲，家族利益就有了相当的保证。特别是几年前那几家才给孙坚血洗过的江东氏族，整个儿如履薄冰，行事无不顾忌重重。一旦有了周家作为姻亲，那可就完全不一样了，江东哪个开眼的不知孙将军对周都督倚重如山？
我一心快点结束回家去，却被告知小乔夫人将留下来陪伴吴老太以及她寡居的长姐大乔夫人居住数日；而周瑜正自应酬不得空，看来今晚我绝没可能提早回府。
不多时我退下席面，独自一人百无聊赖在花园里逛。虽然庑廊两边都挂了大大的灯笼，看起来还是昏暗的很，视线所及之处一片影影绰绰。
沿着依稀可辨的小径一通儿往花园深处走，偶尔我也会停下脚步，听一听从层层叠叠的树木和亭台中漏出来的闲言碎语。可惜这些人多用吴地方言，语速又快，讲到兴起处更是吃吃地笑，言语就更加模糊不清了。
我内心怏怏不乐，飞起一脚，小径边的一颗石子应声被踢到对面的假山石上，“绑”的弹开去。
正得意于自己非凡的脚力，只听一声娇呼，紧接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有人影慌张从假山背后窜出来。
登时我就晕了：这些个妖童媛女，这里是将军府的花园又不是情侣公园……估摸着坏了别人好事，我一矮身躲到边上修得齐人高的树丛蹲下来。倒不怕人家怪罪，而是现在打照面未免两相尴尬。
蓦地树丛背后伸出一只爪子搭到我肩上，吓得我往前一个趔趄，树丛被我搅得稀里哗啦乱响，两人不由自主跌了出去摔在路中央，场面一片混乱。
“哎呀。”身后那人一声娇呼。
等我再抬头，迷蒙着两眼吐掉嘴里的树叶子，就看见面前一身玄色衣袍，紫边金线压不住这人满身的冷气……我再抬眼睛往上瞧，幸好，这人碧绿眼眸中的怒火显然不是冲着我的。
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背后一个漂亮的小姑娘跌坐地上，发髻散乱，华丽的裙子揉皱成团，目光闪烁眼神游离地冲着我傻笑。再低头打量打量我自己，状况似乎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仔细思考着那里不对劲的地方，直到面前站的这个男人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语调开口：“尚香，你又胡闹！”
我，我只是个路过的请相信……尚香，孙尚香。那么这个有着漂亮琉璃色眼睛的男人，恐怕就是那个喜怒无常的孙权孙将军。
于是我不留痕迹地后退一步，打算低调退场。然而此时一直处于神游状态的尚香小姑娘忽地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眼神中那仿佛看到救世主般热烈的光芒给了我不好的预感。你你你，别把主意打到我身上！
果然，此女一咬牙一跺脚手指着我如泣如诉地望着她哥哥：“哥，我知道不该来这里的，可我和阿兰一道出来，我答应了小婶婶不会走散。花园太大了……好不容易才找到阿兰姐。”
她叫他“哥”，而她的这个哥哥有着琥珀色的长发和异于常人的混血儿面孔，五官轮廓更鲜明深刻，看来是孙权无疑。
我赶忙低下头去作小女儿状，能够感觉到孙权灼灼的目光在我俩之间梭巡，接着他低沉的，隐含着无奈和怒意的声音又在头上响起，“回后边去，这里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说完转身，衣袖一甩哗啦啦的离开，嗯，很拉风……我偷偷摸摸身上的衣服料子，太柔软了，一点也不挺括，完全甩不出那种气势如虹的范儿。我又迅速回头瞪了一眼做出掩面娇羞状、其实笑得花枝乱颤的孙小妹，拍拍身上的土打算走人。
“哎哎哎你别走啊，抱歉啦！”孙小妹马上摆正了脸色，拉拉我的衣袖，冲我巧笑嫣然，清澈如水的眼睛里自然而然流露出少女的活泼，“好啦好啦，我给你陪罪，不然哥哥一定要告诉母亲的。你是都督大人的侄女吧，咦？那我岂不是大你一辈？哈哈，刚刚还叫你姐呢……”
真是聒噪。看着温柔娴静的小姑娘，其实八卦附体，但是做派是我喜欢的类型，干净爽利不设防，要不是怕招惹是非，我倒很想和她做个朋友。
于是在回答她的时候，我的脸上挂了连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笑容：“给你解围是我的荣幸。”
她吓到似的睁圆了眼睛：“你这个人好有意思，这么跟我说话。是你在江北学到的还是在都督府里学的？”
我含笑看着她并不回答。
她并不介意我的失礼，马上又提出另外一个更让她感兴趣的话题：“这么晚了你到花园里做什么？这里有很多，嗯，不好的事情，你不该来。”
大小姐，原来你知道啊！你是笃定在将军府里没人敢对你这将军的妹妹下手还是不在乎被人冲撞，还是很能保护你自己呢？哦，我忘我们的孙小妹可有着一身刘皇叔都谈之变色的高强武艺呵。
我装出困惑的模样：“我出来散步呢。这里可是将军府，有什么人敢捣乱吗？”
孙尚香撇嘴：“狂妄之徒数不胜数，更别说喝醉酒的登徒子了，哼。要不是刚才哥哥发现，那家伙早就被我逮到啦!下次一定教训他！”
“誰被你逮到？”
她脸一红，移开目光心虚地回答：“没什么，这件事，你不许问。”
我有意逗她：“那你怎么不去和那些个小姐们一淘讲古，她们总不至于做出格的事。”
出乎意料的，她抬头看了我一眼，认真说：“她们和你我都不一样，只关心身边一点小事，多无趣啊。”
“那，你觉得哪里不一样？”我放慢了脚步跟她并肩走。
她调皮地眨了眨眼睛：“你不怯场，又不怕我哥，还不喜欢热闹，跟我姨母一样厉害。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女孩子呢。”
我给她夸得噎住了，半天不知道怎么接话儿。好在后厅就在眼前，我正了正鬓发，打个招呼就溜了。
倒不是我托大，这孩子爽利得很，一会儿功夫我就看穿她不讲究那些尊卑规矩。
到厕所略作梳洗之后，我一面琢磨今晚发生的乱七八糟事情一面往回走。侍女给我掀了门帘，往里一瞧，哟，以吴老太太为核心的一帮子女眷大半都还在呢，席面杯盘刚刚撤去，果品与甜点才摆上。小乔夫人见了我也只是笑，吴老太命人给我加席坐在夫人身旁。
这时就听一阵熟悉的笑，门帘又给掀起，孙尚香换了外衣，披一件厚的离谱的大红披肩跑了进来，离得远点儿打量就是一王熙凤呵。
真喜感。
我手一抖，指头就戳到刚上桌的糕点里头去了。好烫！我在心里头龇牙咧嘴的，面上可是什么动静也没有。
孙尚香小丫头倒是什么也不顾忌，一下子扎吴老太太怀里喊了声娘。老太太立马笑的花儿似的，口上却还轻轻呵斥：“这么多客人，也没个礼数。”
我目不斜视，眼角余光扫到小乔夫人，她还是和我离开时一样坐的端端正正，看样子竟像是没挪动过，此时用自己纤长素白的手指掂起玲珑的青瓷酒盅搁在唇边，另一只手的纱袖覆上。只见她的头微微后仰了一点点距离，身子几乎没动，很快酒盅被无声无息地放下了。哇！喝口酒都这么倾倒众生像。
那边尚香小姐大概上演完母子情深的戏码，没成想她一屁股又坐我边上来，还弄盘酱肘子，用手抓了啃。
顿时一众人的眼珠子都集中到我这一席来了。
我有点傻眼，虽然孙尚香是个爽利人，好歹身为大家闺秀，当着这么多人面也不至于这么，这么……豪放不羁吧？
吴老太太脸上就有点变色，其它几个坐二席的姑姑婆婆也有脸色不好看的。我就乐了，哈，亲女儿这么给你挣面子。
我私心里有那么点小阴暗：老早看这个吴国太就不顺眼，简直是个富足的狼外婆嘛，光会以貌取人了。得亏后来那刘皇叔皮相好，要是长成董卓的模样，还不给刀斧手剁了切巴切巴喂狗去？
尚香同学一脸的满不在乎，我作出个呆滞的表情，其他人碍着吴老太太，都瘪着嘴有话不敢说，满席的尴尬与寂静。
值此关键时刻，小乔夫人侧头来柔声细语地启问：“香香刚刚出去那会儿见着阿兰的么？”
孙尚香听了，立马把油汪汪的爪子抽回来，在手绢上揩了下：“嗯哪，我们在花园碰上了。”
小乔轻笑：“看来香香和阿兰挺合得来。”她分明在与孙尚香说话，却笑盈盈看着我。
众人可算找到台阶，就听谁在说孙小姐是比阿兰长了一辈的，俩人年岁倒仿佛……云云的废话。这场算是救下，我的耳朵就遭罪了，嘴角也扯得直抽筋，不时地应到：“您说的是。”“嗯，对呀。”“阿婆说笑了……”
吴老太的脸色也好看了点，我趁势撵孙尚香回她老娘那里去，她冲我吐了吐舌头不挪窝儿，凑在我耳边说：“你不懂，我对面坐着的那个老太婆正在帮她儿子相媳妇呢，见到我这做派，吓不死她！”说罢咯咯直笑。
由她一番点拨我恍然彻悟，这个自毁形象的法子倒是不错，可惜我没那个胆量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