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二章 蛇蛇硕言出自口（1 / 1）
注1：大江即长江。
注2：钟繇字元常，颍川人。三国时期曹魏著名书法家、政治家。官至太傅，魏文帝时与当时的名士华歆、王朗并为三公，有二子：钟毓、钟会。在书法方面颇有造诣，据传是楷书的创始人，与晋代书法家王羲之并称为“钟王”。
注3：铜莲蓬，温酒的器具，价值不菲。
注4：屈原《九歌.少司命》
建安十一年十一月末。
我穿着厚实的裘衣站在篱笆门外的小径上发呆，听到动静回头，先生穿着雪青色深衣和薄而透的长袍，积雪上飘忽行来如履不沾地。他过了桥到我面前，我敛裾而礼，目光即刻被他手里那串草绳上挂的大鱼所深深吸引。
先生看起来很快活，笑的露出一口白牙：“刚遇到了州平，他说吃鱼呢要趁个新鲜，我觉得很是，就先拿回来了……”
我肃然而立，暗自为那个喜欢在钓鱼的时候放声高歌，以至于半个月才能在寒风肆虐的襄江边钓上一条鱼的崔钧默哀三秒。
这天中午理所当然吃到了几道高蛋白的菜：清蒸鱼头，爆炒鱼片，油炸鱼皮，水煮鱼尾巴等等不一而足。冬日食物匮乏，尤其是在大雪封山的时节，几天都吃不到荤腥，先生又不许我们打猎，天天清汤白菜的吃的我胃反酸，难得今日打个牙祭。
这个冬天先生没几天是正经呆在家中的，一会儿独钓寒江雪，一会儿又戴了斗笠约三五狐朋狗友登山去。他老丈竿子黄承彦老头来过两回，先生都不在家。每次我给黄老头煮茶，他老人家都瞪着眼珠子审视人，直把我盯得浑身不得劲。然后我在心里下了定论，这帮世外高人，统统难伺候的很！
我完全没料到大耳朵刘皇叔会那么快上门拜访——某个早晨，五儿打开院门出去放鸭子，回来的时候神情古怪：“兰姐，好像有客人。”
“嗯？”我漫不经心地绕到篱笆外面一瞥，远远看见有几个人往这边过来。冬日的寒意匍匐在人的鼻尖和耳朵上挥之不去，但这样的寒冷也抵挡不住求贤若渴的刘皇叔吧。
我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心说真的来了？见三个人都牵着马已经过桥了，我连激动都顾不上了，忙忙的转到后园，只在墙角见到摆放得整整齐齐的小锄头和柳条篮子，夫人却不见了踪影。
罢了，就让五儿来招呼他们吧，有时候小孩子的话更有说服力。
拐回外墙那儿，我探头探脑地往外偷看。五儿素来就是个早慧的孩子，又在先生身边呆八个月，一张嘴甚是厉害，话里话外的滴水不漏，愣是把个刘皇叔堵的进不了院门。
我的视力一贯还成，尽管几人站的地方离我远了些，但仍可以从容不迫地打量三位来客。那个穿了玄青袍子站在最前面和五儿讨价还价的必定是刘皇叔了，长的就一副欺骗小孩子的脸；站在刘皇叔身后的三爷，穿的还是很整齐合体的，不过怎么看都有随时夺门而入的打算；唯有站在最后的二爷臭着一张脸，抹搭着眼皮。
我光顾着腹诽了，他们对话内容完全没听见，待回过神来，刘皇叔已经开始总结发言:那啥，孩子啊，你们家先生回来的时候，告诉他我刘备还会回来的啊云云……然后相当潇洒地挥手作别。三爷居然还回过头来跟五儿做了个鬼脸。
先生你确定以后跟着这三人组混会有前途吗……
我开始忧心忡忡。
没过半个时辰，也就是饭点时候，先生领了崔钧崔州平一道回来。崔钧带了巴掌大的几条小鱼和若干冬笋交给夫人，作为登门拜访的礼物。随即我被叫到屋外生炭炉，给客人温酒。
吃了饭，崔钧也没和往常似的，乘酒意敲着碟盏唱些放诞不羁的歌儿。他和先生俩个在书房待到掌灯时分，崔钧满脸严肃地出来了，见着我，他扯出个笑容：“阿兰姑娘这几日可好？”
直觉他们商讨的事和我有关，我强忍着探问的冲动，还礼到：“多谢，很好。您回去的时候注意安全呀。”
这之后仅仅隔了一天，夫人居然回娘家去了。这一下我们几人的饭食可没了落处。本来么，我的厨艺保管大家饿不死，但先生严令禁止我下厨。他的原话是：“家里没有闲钱搭盖新厨房。”
五儿瞪着眼望我，一脸“兰姐你一个大姑娘怎可不持羹汤呢”的表情，我哀怨地回望过去“宝宝啊大人的事情是很复杂很难解释的你要体谅”的眼神。
好在诸葛均均三爷来了(估计是夫人请他来以免我们饿死)，五儿跑前跑后地叫着均哥哥，我则垂涎三尺地下了狠劲儿盯着门廊下鸡窝。里头有只诸葛均带来的肥肥的芦花鸡。
如果眼神有温度，就算隔着鸡橱，我相信此时那鸡也被烧熟了。都多少天没肉吃了呀……
据说诸葛均同学夏天常常来隆中避暑，我刚来的那会儿他正好回襄阳读书了，只匆匆的见了一面。此君既有他大哥的那份谨慎，又有他二哥的那份从容，按说本应该是好相与的人，偏生一张典型的面瘫脸。
不过，我还真不理解他一痴迷周易的读书人对于洗手做羹汤一事有着无比的热情。也许天才都有那么些不为人所知的怪癖。
荆州的这个冬天风雪交加，为逃避战乱从北方南下的贫民，冻饿倒毙于途的不计其数。顾城给我说这事的时候，我忍不住皱眉：“假若不是兵祸连年，哪会有这许多迁徙。”
顾城说：“许是朝政有失，九天降异象作为警示。这几年的冬天连大江（注1）南面都开始下雪，天气严酷，无怪乎死伤之人枕籍遍途。”
“荆州牧就没个表示吗？他可不穷。”我忿然作色。
“师姐有所不知，盛负才名的士人，比如那王粲——他们南下，刘表自会多加照顾，至于平民，千万别指望得到优待，肯收容他们就是恩泽。”
五儿在旁边听得似懂非懂，大眼睛眨呀眨，不一会儿就露出不耐烦，偷偷溜走了。
我两个在里屋讨论得热火朝天，当然，也有人对于此类事件毫不关心，比如诸葛均。那家伙在外屋一心一意地临摹先生给他搞到的钟繇（注2）书法帖子，钟繇的字连后世王羲之都极其推崇，可以说有市无价，令人嫉妒到眼红。话说回来，我的书法水平才和五儿的水平相差仿佛，即使拿了帖子也无用。
就在我一边忧国忧民一边胡思乱想的时候，五儿却推开了外屋的门，领着三人行站到屋门口。
我不禁愕然，这大雪天的，刘皇叔也太虔诚了些。
诸葛均也抬了头，往外淡淡扫一眼。我敏锐地查觉到诸葛均眉宇间的不满,他多半料到他二哥一出山就得帮刘备当牛做马去，故此不愿他哥淌这一趟混水。
显然客人们也意识到主人无波无澜甚至是冷淡的态度,两拨人眼神正面交锋，气氛一时凝滞。
张三爷睁大了他的豹子眼左右的看，我心中暗暗佩服刘皇叔的应变能力：就诸葛均那冰块脸他面对的时候居然还笑容可掬的……我发现自己不自觉的在咽口水，这种交锋还真是无声胜有声啊。
接着诸葛均伸手肃客:
在外历经半辈子风霜的刘豫州露出了胜利的微笑，抬头挺胸三步走----
外屋的情况很不明朗，五儿上了热汤，可是没一个人碰。我抱个炉子靠在窗边观战，由于过于紧张，自己左手把右手抠出深深的痕迹来。
难得诸葛均同学还很客气地告诉刘备：我哥不在家，你们走吧。
刘备：闻令兄熟谙韬略，可得闻乎？
诸葛均同学眼珠子颤颤大概忍住了翻白眼：我哪知道？你问完了没，问完赶紧走。
刘备：愿借纸笔，作一书留达令兄。
又很客套了一番，方才施施然离去。
我在内堂已经笑做一团。哈哈哈，也有面瘫脸治不了的人，但愿诸葛均同学今天煮饭的时候别把锅当刘备砸了。原来死皮赖脸是应对面瘫的不二法宝呀！我有了些许领悟。
这个时候五儿打后门绕到身边，扯扯我的袖子：“兰姐，今天老先生要来的，你得温酒了。”
呀，我给忘了！我赶紧爬起来，揉着笑软的手下到厨房里烫酒。等我暖了一壶米酒拿到外屋的时候却愣住了：怎的这许多人？要是没认错的话这里有黄承彦老头；经常跟黄老头过来的石广元，这人还支使我给他的驴刷毛呢；还有先生，还有崔州平。怎么，难道现在比较流行大雪天出门？
我赶紧把那点小家子气的酒端回厨房去，打了一木盆的热汤叫顾城端上去给客人洗手。这里我取了铜莲蓬（注3）出来灌上热水，放进五个白瓷酒盅，注上满满的米酒，再合上荷叶造型的盖子，忍着烫给那一大帮子人端去。
厨房里诸葛均见我回来，停下手头正切的鸡肉丝，忽然扯了扯嘴角。我惊悚地发现那是他在笑，他还夸我：“你很伶俐，可惜要走了。”
建安十二年元旦是我来到这里度过的第一个新年，也是从此往后最为怀念的一个。
先生在这里受到乡民们的敬重，这一点光从夫人收拾不过来的年货的数量上便可窥一斑。这里的乡民也喜欢传唱先生所作的歌，我们被邀请去某位乡民家中赴宴，除了先生的歌，席间他们还用古朴的荆襄曲调唱到：
与女沐兮咸池，
唏女发兮阳之阿。
望美人兮未来，
临风况兮浩歌。
孔盖兮翠旌，
登九天兮抚彗星。
竦长剑兮拥幼艾，
荪独宜兮为民正！（注4）
这种于世事的感慨，这种属于神女和襄王的神话故事，是楚地人真真正正的心灵写照啊。我不能更深地体会到他们的乐观，他们的坚强，他们对平静生活的向往……因为我永远不属于这片土地。
低度数的家酿酒并不醉人，可我还是哭了，穿着单薄的布裙一个人歪倒在屋外的泥地里。饮酒是因为一种孤独啊。
我忘记被誰扶回到屋里，坐在榻首，被子直堆到胸口，喝了两大杯滚烫的水才觉得暖起来。一屋子女人看着我笑：看吧，孔明先生家的小姑娘喝醉了躺地上发酒疯呢，大冬天的。
头上似乎在冒烟，一定是被子盖得太多了。
然后先生过来了，他的手很有力地撑住我，替我拨开垂落额间的刘海。他拒绝了乡民提出要用牛车载我们回家的好意，一手扶住我绵软的身体，另一只手还得出空闲拎青瓷瓶装的米酒。
“酒醒了吗？”扶着我走了好远，先生动手把好心的大娘给我盖得严严实实的斗篷打开来。
“热死了。”我有气无力地回答。话音未落，先生忽地将手抽开去，我一踉跄差点跌进雪堆，连忙站直了身体，嚷到：“先生！”
他大笑：“你装醉。”
先生再不理会我的抗议，一个人轻飘飘地往前走去。我笨拙地跟在他身后，冷风一吹开始头晕，更加及不上他步伐，大雪的天脑门却急出汗来。
“好了，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