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二十、退亲(1 / 1)
苏白开了门,一边带着人往里走,一边叮嘱道:“母亲今天不大好,你不要累她。”
那女人又尖叫了一声:“我没听说过苏家有男丁,你是谁?”
“我是苏家的养女。”苏白漫不经心地回答,一边开了里屋的门,随手指了一张椅子道:“自己坐,我叫母亲去。”
苏白抱着母亲出来的时候,那女人还呆呆站在当地,失魂落魄的。
苏白把母亲安置在堂上,将药材提去厨下,端了一壶茶回来时,屋里的气氛十分尴尬。
纤娘拉了男装的女儿一下,声音有些微怯:“阿苏,这是黄家的人。”
苏白蹙着眉想了半天,问:“黄家?……做什么的?”
“……你夫家。”
苏白挠挠头,“哦”了一声,提壶倒了一杯茶递过去,点头道:“慢聊。”转身又要去厨下煎药。
纤娘一把捉住她衣袖,将人拽住,声音急促又无奈:“黄家想你早点嫁过去……”
苏白愣了一会儿,慢吞吞转过身来看着那个女人。
黄家的女人被她看得发毛,瑟瑟地侧了侧脸,这才能说出话来:“我们家老夫人听说苏大夫不大好,让我来看看……若果然不好了,小娘子便早点嫁过去,也算是冲喜了。不然……若有个万一……这三年的孝谁能等得……”女人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不闻。
苏白有好长一段时间觉得心里空白一片,不知道究竟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好半天她似乎听到母亲在说话:“……你看如今这个情况,全家靠着她一个人支撑,实在是……”
又听到黄家女人喋喋不休的声音:“苏娘子,话不是这么说,我家小官人三代单传的独苗,正是青春……”
“……再过三年,年齿长了,也不知还好不好生养……”
“……原想着是位知书达礼的小夫人,谁知道日日男装抛头露面的……”
“……不想嫁可以啊,我家提亲的人挤破门槛的,只是要悔婚,那五十两聘礼银子需得还来!”
“银子”两个字呼啸着从耳边飞过,苏白打了个激灵,脱口而出:“银子已经花掉了。”
纤娘抬了头,忧虑地看着苏白。
黄家的女人尖锐而得意地笑了:“哦,那么小娘子的意思是嫁咯?”
苏白气得过了头,反而沉静下来,用平平淡淡的声音对那女人陈述:“我父亲病得快死啦,母亲自己起不了身,我现在嫁过去,谁来照料他们两个?你哪里是逼嫁,分明是来催命啊。”
黄家的女人冷笑连连:“说话要凭良心,谁逼你啦,好像我们黄家多么稀罕似的。聘礼还来,婚书马上退给你,从此一拍两散两边干净。这样拖累着我家小官人算什么事。”
苏白淡淡道:“现在没有,我慢慢还。”
黄家的女人“啐”了一口叫道:“还?就怕我前脚出门后脚你们一家跑个没影……”她的声音突然被卡住了,她的领子被苏白拎在手里,两只脚都几乎悬空,眼睛惊恐地凸着,喉咙里发出一个尖锐的音节:“呃……”
阿苏年幼时跟着义父学过几式拳脚,白珏教她防身用的,那时阿苏目不能视,因而学的都是最简单的招式。不过对付一个只会尖声惊叫的女人,却是绰绰有余。
把人拎在手里完全是本能的反应,但是拎起来之后呢?苏白却只有更加茫然。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虽然黄家落井下石,苏家却不能杀人越货,就算打两下,说不定都还要额外赔付医药钱。
“阿苏,放下。有钱还他们。”纤娘扯了扯苏白空手的衣袖,声音里竟带了几分气定神闲。
苏白放开手,黄家的女人差点仰过去,一边大口喘着气,一边呜咽着叫:“得亏我家小官人好福气,没娶进门,这分明就是个母老虎……”苏白的眼神冷冷斜过去,女人立时住嘴不敢再言语。
纤娘拍着苏白的手安抚道:“阿苏,去把床头的红木头匣子拿来,再出去把街坊们请两位回来。”
匣子里装的是房契。
纤娘将那张房契铺在桌上,悠悠地将方才的纠纷讲述了一遍,然后道:“我苏家如今欠着黄家五十两银,今儿趁着众位街坊都在,将这张房契抵押给黄家。但是一点,就算立时买了这房子,我们也得有时间找间新房搬过去,怎么也要一个月的期限……”
黄家的女人目光闪动,尖声笑道:“好啊,就给你一个月,利息不算你的了,一个月还不上,这房子就归我们黄家。”
街坊大哗,纷纷怒道:“这算什么,明摆着欺负人。”
黄家的女人瑟缩了一下,嘴硬道:“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们不过是做个见证,管这许多!”
苏白伏案写了三张字据,签了名扔在女人跟前,冷笑道:“一个月内自然还你,要不要我帮你闭嘴?”
女人仗着此刻人多,不怕她动手,撇着嘴在字据下按了手印,街坊里出来几个识字的签了名。
女人收起一张字据、房契,挑着眼眉还想说什么,纤娘已经慢声细语地问了她一句:“手续全了?”
黄家的女人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那好,”纤娘笑得优雅从容,“麻烦立刻滚出去,谢谢。”
当年苏家鼎盛之时,家中也是婢仆如云,纤娘管家多年,气势凛人,这淡淡一句,噎得那女人张口结舌,愤愤然甩袖走了。
街坊们安慰了她们母子几句,收起一张单据一个个叹息着也走了。不是不想帮手,只是如今苏家眼看是个无底洞,谁也舍不得拿辛苦钱打水漂。
等到所有人都散尽,苏白关了大门回来,纤娘正伏在桌上抽抽噎噎地哭。
苏白抱起母亲回了卧室,温柔地放在床上。纤娘捉着女儿的衣襟不松手,埋着头只是哭。苏白轻轻拢着母亲,笑着安慰道:“没事的,我能还上的。”
纤娘呜咽道:“我拖累你!我拖累你!”
苏白轻轻拍着母亲的背,柔声道:“今儿路过县衙,看到张榜招人,衙里的仵作不够人手呢。”
纤娘吃了一惊,猛地坐起来,吃吃地道:“你……你……你要去……”
苏白笑着把母亲按在枕上,拿手巾帮她擦净眼泪:“义父曾经跟我说:‘只要还有一个人希望你活着,就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所以,母亲,我们得好好活着。”
第二天苏白一早就出门去了,纤娘咬着牙爬起来,扶着墙边的桌椅,抠着门窗的缝隙,一步一步艰难地挪进苏辕的房间。她扑在床上,扣着苏辕的肩疯狂摇晃:“你醒醒!你起来!你起来啊!”
苏辕阖着眼不说话,但隔着眼皮,纤娘看到他的眼珠转了转。
“你起来!你起来!黄家来逼阿苏出嫁啊!”纤娘用力捶打着丈夫的肩,声嘶力竭地哭喊。
“那就嫁吧。”苏辕张了口,冷冷淡淡地回答。他几日水米没打牙,气息微弱得几乎听不出声音。
“嫁?你这样,我这样,你让她怎么放心出嫁?!”
“我马上就要死啦。”苏辕很惬意地笑了笑,“有什么不放心的。”
“你不死行不行?”纤娘用手背擦去脸上的眼泪,“黄家使出这样的手段,摆明了是要悔婚,阿苏嫁过去,定然要受气的。”
“阿苏怎么可能受气。”苏辕笑嘻嘻地答,“她是白珏的女儿,对付人生,有着无穷的精力。”
“可是阿苏退婚了。”
“哦,也好。”苏辕无可无不可。
“黄家逼索聘礼银子,家里没钱了,我拿了房契做抵押,说死了一个月还钱。”
“还得上吗?”苏辕似乎是终于有了点兴趣,音调略略抬高了些,只是依旧阖着眼。
“阿苏要去做仵作……”
“不错啊,”苏辕的语气和神态一样轻松,带着些出乎意料的惊喜,“她倒合适,老张跟我要过好几次人啦,只是……衙里要女孩子么?”
“阿苏要去做仵作了!”纤娘歇斯底里地晃着苏辕,“你听到没有啊!她一个女孩子,退了亲,去做仵作,以后可怎么办啊!你起来,你起来!你不能不管她,不能不管这个家啊。你答应过我,只要我想活,就照料我一辈子的……”
苏辕张开眼睛看了纤娘片刻,目光竟有一瞬的温柔:“对不起,我食言了。但是他在那边等我,怎么能让他久等。”
纤娘倒吸了一口冷气,压低了声音问道:“难道白大哥他……真的……”
“自然是真的,”苏辕微笑道,他的眼神蓦然亮了起来,两颊都染上了些赧然的微红,“你知道么,我亲手给他验的尸。他还没有冷透,肌肤还带着弹性,刀划下去的时候好温柔,就像他的人一样温柔;他真瘦,剥开皮肤就只看到骨头;他的骨头那么硬,难怪这么多年连老天都拗不过他……可是他死了,他拧了三十多年,还是没拧过去,他自己想活,但是别人不许他活,哈哈!哈哈哈!他是因为我死的,你知道么?你知道么?!”他大笑起来,状若疯癫,一双手死死扣住了纤娘一支手腕,力气竟是极大。
纤娘只觉手腕都几乎被握断了,用力向回夺,却怎么也挣不开,她心下惊恐,只得一边用空着的那只手用力捶打,一边大声叫道:“你放手!我不知道!你放手!”
“你不知道……”苏辕胸腔里的气和他的力气一起泄掉了,重又奄奄一息躺回去,“是的,你不知道……除了她,谁也不知道,谁也不能知道……哈哈,呵呵……”他抬了一只手放在眼前细细端详,语声喃喃如梦游一般,“刀不小心卡在了骨缝里,卡得真结实啊,怎么拔也拔不出来,他一定是极想我留下的,我为什么要回来呢……为什么……要回来啊……”
纤娘夺回了手腕,气喘吁吁泪流满面,随手在床边桌上抓起一样东西来摔在苏辕身上,大哭道:“你为什么回来啊!既然什么都不想管,你死在外面就好了!”她是个温柔的女子,但骨子里自有一种悍勇之气,因此才能自当年那场劫难里活下来。只是一句狠话撂完,满腔的恨意也跟着摔了出去,心里一酸,又掩面啜泣起来。无论回不回来,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吧,这个男人,这个十多年来都不曾共枕过的丈夫,虽然两个人各取所需,从未有过一霎时的交心,却像是一株遮风挡雨的大树,有他在的时候总能够从心里觉得安逸。
她捉起来丢出去的是一只水碗,碗里的清水洒了苏辕一脸,令他从那种癫狂中清醒了些许。“别让她回白家。”苏辕疲惫地说,“我现在这样子,她也许不会相信仲卿是真的死了。别回白家……”
纤娘咬着唇道:“我不明白。”
“你不用明白。”苏辕不耐烦起来,“你只要知道,若想她能平平安安活过下半辈子,就别让她知道她义父是怎么死的。我想就算是仲卿,也一定不想她搅进来的……”
纤娘抹干了泪,还有些哽咽着问:“白大哥……白大哥他……不是因病……”
“不要问!”苏辕断喝道。
纤娘静了一刻,又轻轻问道:“你的道心呢?你的道性呢?你不是一心求道,不为人间情劫所累么?怎么还如此看不开看不透?”
“你不懂的。”苏辕喘息着答,“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个人,他活着,你不想死;他死了,你不想活。我要快点去,我怕他……不肯等我。恐怕会被他骂的吧,可是谁要他先失了信。”他且喘且笑,过了一会儿,复又阴森森、不怀好意地道:“你还要活着么?你现在这个样子,活着究竟有什么趣味。不去陪你丈夫了?他也等了很久了吧。”
纤娘恼怒地涨红了双颊:“你根本不懂阿苏!你们一个一个丢下她,她心里有多难过你想过没?!如果现在我也丢下她,她……她……”她一时哽住了,好半晌才接下去:“她昨晚说,只要还有一个人希望她活着,就会好好活下去。我想了半夜才明白,她是求我活着,如果所有人都抛弃她,再没有人需要她,她会坚持不下去的……你不拿她当女儿,我心疼她,就算变成她的拖累,也想努力坚持陪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