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花谢叶离（中）（1 / 1）

谢雨华在山里已经度过了六个年头。

照顾她的婆婆总说山中无岁月。但每隔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婆婆就会送她一个青藤编织的环，并且在那一日，她可以难得的休息一天。而婆婆会离开很长时间，回来时则会带着层层叠叠的衣物。有大有小，有厚有薄，清一色的绣着青碧的叶子。

她后来才知道,这叫作“年”。

从她记事以来，就一直、一直待在这片山中。具体在山的哪里呢？她没出去过，说不出来。只知道拨开四周茂密丛生的藤蔓，从洞口小心翼翼地窥视这个世界。

就算这样，她的世界依旧不完整。

每日，她都必须学习大量的东西。起初是辨识草木、制作各种药粉，稍大一些则是被婆婆谨慎地待出洞，学着分辨方位、躲避猛兽。她学得很快，婆婆教得更很快。那种速度与其说是天赋，不如说是压榨就婆婆所剩无几的生命力所换来的。她一天天长大，婆婆一天天加速地苍老，然而传授却从无一日停止。好像要在油尽灯枯之前，将一切都教给她。

到了第六年，她已经几乎可以认识山里全部的药草，分辨可以食用和不能食用的果实。可以熟练地配出驱赶猛兽的药粉和治疗伤口的膏药。女孩的身形轻盈灵活，穿梭在林间就像一只轻快的燕子。极少见阳光的皮肤显得有些异常的苍白。

然而她学得还不够快。

在第七个年头到来之前，婆婆永远的离开了她。

代替婆婆出现的，是一个自称是她“娘亲”的女人。

谢雨华人生的前七年里只有五个人的存在。

第一个是婆婆。第三个是她唤作“娘亲”的女人。第四个是后来发现是“爹爹”的男人。

第二个人，是一个孩子。

那时她在林中已度过了六年，已将森林的脾性摸得差不离。所以在那日，某人冒冒失失地闯入林中，惹得林间一片骚动之时，谢雨华是林中最先发现这个事情的人。

虽然似乎这片山林里的人，也就只有她和在山洞里养病的婆婆。

她原不想管。一则是，婆婆教导她，莫与其他人打交道。二则是那孩子所在的位置似乎颇靠近树林边缘，那也是被禁止靠近的地方。

应该一会儿就会走的。谢雨华想，之前远远看过的几个，都是没过多久就尖叫着跑出去了的。

然而，当她从溪中取好了一天所需的水，思量着去采些退烧用的草药时，才惊讶地发现那个人依旧在林中。

或许是好奇，或许是担心，或许根本没有什么或许。那一天她第一次违背了婆婆的教导，靠近了那个小小的女孩子。

枯枝被踩到的声音在寂静的密林中格外的清晰。时不时会被恣意生长的树枝挡住视线。她悄悄地在树上跟着，看着那个女孩子一步步向着密林深处去。

【哎，那里可是有树……】

没有出口的话语只在心中响起，于此同时，传来沉闷的“扑通”一声。那个孩子被成功绊倒。

【根的。】

谢雨华默默在心中补完这一句，却听得女孩一边以稚嫩的声音泄愤一般嘟囔着“爹爹是大骗子！”，一边作势要站起身。

【哎，小心脑袋！】

心里再次响起警钟，然后果不其然地，她身处的树枝传来一丝微小的晃动，那个孩子蓦地蹲了回去，抱紧了脑袋。

她忍不住扑哧了一声，又连忙捂住自己的口鼻。没想到那个孩子竟然察觉到这么轻微得一声响，骤然又窜了起来，然后再一次果不其然地捂上了脑袋。

她忍不住笑出声来。

跳下树枝，她凑近一些看着和自己看起来差不多大的孩子，义正言辞地训斥了起来。

女孩小小声道了对不起，耷拉着头的样子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她终于忍不住去拉住她的手，认真地提出建议。“先处理一下伤口吧。”

女孩点点头，仰起脸对着她笑得眉眼弯弯。阳光艰难地突破树叶重重叠叠的封锁，在面前女孩子脏兮兮的脸上被切割得支离破碎。

她拂开女孩散乱的额发，在那双因为惊讶而睁得滚圆的眼瞳中，看到了自己震惊的表情。

女孩叫叶离，她便唤她阿离。从阿离口中，谢雨华第一次听到名为“外面”的世界。

虽然是一般的容貌，阿离的性子却和她差别很大。婆婆总说她太沉默寡言，阿离却叽叽喳喳地停不下来。她语速又快，清亮的声音像倒豆子一样，落在不枯林中悄悄抽出的新叶上。“小华、小华”的叫声带着三分甜糯的撒娇，笑嘻嘻地脸庞让人打心底里跟着微笑起来。

一日一日的，阿离对山林越来越熟悉，她也逐渐了解了外面的世界。阿离讲得很多，村长爷爷的白胡子好想揪一把，三叔叔家添了个胖娃娃，绣花好难不想学了啦……诸如此类的。当然，讲得最多的，是爹和娘。

猎人的爹爹好厉害、昨天捉了狍子可以加餐了呢！娘亲可漂亮可温柔可能干了！很快又有新衣服可以穿了呢！

她一边儿微笑着听着，偶尔说几句“不可以淘气呢”、“恭喜啦”、“要好好学呢”。

谢雨华想，她一定是羡慕的。

不然，为何她会答应阿离，那个互换身份的恶作剧。

那时，婆婆离开她已经有一段时间。娘并不像婆婆一样陪在她身边，而是隔个七八日来一次洞中，留下干粮等物品就会离开。有时候娘来的时候她正好在，那个时候娘会随机考她一些东西，有时也会指点一两句。

有了比较才会知道，一个人的时光是多么的漫长。恍惚间想起阿离曾经问过她：“一个人，不寂寞么？”

原来，这就是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