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番外】叶之谢（1 / 1）

出了渐黎城再往北走，靠近云殇二州接壤处，有一座山峰。山林茂密，常闻鸟兽之声。山麓不远处有一座村庄，因入秋时满山红叶，便得名红叶村。

红叶村实在只是个小村庄。村外蔓延的荒草恣意疯长，村内三十余户人家阡陌相通，村后回雁山巍巍而立，守护着这一片古朴的安宁。

村东头有一户人家。叶姓。当家的男子略会几招拳脚功夫，便时常入山林打些野味。小地方的人见识浅陋。因着这入不得城里那些官绅贵族眼的东西，在村里，叶家的猎人也大大小小算个人物，提起来，也多半是尊一声“猎头”。有这本事，养家糊口自不必说，叶猎头也不忘本，亦将二老服侍得妥当。

能干，孝顺，更何况人也长得英气。上门的媒婆简直要踏平门槛。然而久久不见“叶家媳妇”的音讯。就为了着，少不得害得村里姑娘们多了一半难言的夜晚。

直到有一天，出门打猎的叶猎头早早地回了村。怀里还抱着一个受伤的天仙似的美人。

她说无意中踩到了陷阱，受了伤。

人这伤十有八九是因自家而起，何况还是自己带回村的。这养伤的任务，自然就当仁不上地落到了叶猎头的头上。

伤好了，人却离不开了。

开始的时候，村里薄有微词。然而叶家的年轻媳妇知书达理、持家有度。男儿家粗狂的，她全给细细补全。渐渐的，村里的老人家都望着叶家媳妇给捏捏肩膀，姑娘们满心欢喜地练习着从叶家娘子那儿学来的梳妆打扮。在孩子群里问问，哪一个不曾腆着脸，央仙女婶子扎个草蚂蚱拿着耍。

再开春，叶家很是热闹了一顿。来往的人儿贺喜声连连，叶猎头更是笑得合不拢嘴，拿了自家酿的酒一碗一碗地灌。娘子依旧是温婉的模样，只是臂弯里多了一个粉雕玉砌的女娃娃。

只是谁也不知道，叶家娘子眼底那份深不可见的苦楚。

满月那日，叶家族谱上多了个名字。

叶离。

叶猎头那天喝多了酒，半梦半醒中透露说，这名字是他媳妇起的。

众人恍然大悟，叶家娘子不是他们这种山野村夫，人家可是读过书的。起的名字，自然是顶好的名字。

春去秋来，岁月悄然。村里还是照常迎接一次又一次日升日落。

有时，叶猎头看着娇妻爱子，也会恍惚间泛起一股陌生的不真实感。小阿离爱笑爱闹，活泼好动，只有趴在娘亲的膝头看着她绣花的时候会少许安静些。彩色的丝线在她手中翻飞舞动，化为栩栩如生的花朵。这个是木樨，那个是海棠，她绣出的花比他一辈子见到的还多。能得此娇妻爱子，已是他一辈子的福分。他摇头逐去那些散乱的思绪，抱起小阿离抛在空中，逗得她咯咯直笑。

娘子说，这叫岁月静好。

岁。月。静。好。

原来城里人读得那些诗啊书啊，并不是白读的。那个词柔软如棉絮，温暖得让人想起初春和煦的阳光。

他一直以为这便是岁月静好了。

——直到，他偷偷跟着他娘子去了山里。

娘子喜欢山林，偶尔会往回雁山中走走。他虽然觉得不安全，却饶不过女人温和含笑的眸子，吐气之间仿佛白兰花的味道，“有你在呢”、“你会保护我的”。类似的话语让他面颊发烫，又忍不住抱住她，满足她一切的愿望。

然而，这几月来，这种事情越发的频繁了。不光是白天，常常夜里睡到一半，身边就空了。

她大概以为他睡得很熟。但是他没有。

然后他终于忍不住，跟着她进来山。

并且在那个他从未到过的山洞里，他终于知道另一个孩子的存在。

一样的面容，一样的眼睛，除了因为山里不见阳光而略微发白的肌肤和衣服上做工简单的青碧色细叶的绣纹。

他听见她叫着这个孩子的名字。

谢雨华。

他才恍惚想起来，他娘子在嫁他之前，似乎就是姓谢。

这个孩子比小阿离安静了许多，文文气气、不哭不闹，那么小的孩子，乖巧地捧了用叶子汲的浅浅的一层水，凑到娘亲身边。然后拉着娘亲的手，小小的人儿规规矩矩地对着一座新坟行了三叩九拜之礼。她娘亲背对着他，身形仿佛纸片一样颤抖。女孩子微微仰起头看着，那神情让他想起迷路的小兽。

他不知道那一刻自己为什么没有控制住力度，将洞前的青石生生掰下。他也没想到，小小的孩子能有这么警醒的感觉。

他那日回来的非常早，七年来少见得没等她，独自为爹娘梳洗。他亦早早地歇了，却是闭着眼等着她回来。

那晚，从来都是不染纤尘的女子，在他床前跪了一夜。也不哭，只是微低了头。快拂晓的时候，他听见她喃喃，说他不会明白，她必须这样，但是，对不起。

他蓦地抱住她。他抱得那么紧，几乎要将她纤细的身躯融入体内。她的唇冰冷，他的却滚烫。也不知道谁的呼吸率先紊乱，只知道他的声音几乎是沉沉地响起，他不会让她离开，也不想她骗他。这是他几乎崩溃地哀求。

她再不会瞒他，除了这件事，她发誓。一向嫁夫从夫的妻子唯一一次任性地固执着，他想，这肯定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

于是他点了头。

她将脸埋在他肩头，发出了低声的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