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生若沧海粟(1 / 1)
“你放心,我一定会想到办法的。”常羲安慰他,“我不行,还有我师父呢,易兰旌一定可以痊愈的,你别太担心。”
墨泠半垂了首,低低道:“多谢。”
雨并没有下太久,待二人回到徐府,这天也晴了。
有水顺着屋檐一滴滴落下来,打在青石铺就的地面上,落出浅浅的水坑。易兰旌依旧没有醒,连一贯没心没肺的徐筠都愁容满面。
额头烫手,常羲掌心聚起灵力,覆在易兰旌天灵盖上,一点一点输入自己的真气。
她自呀呀学语起就修道,十几年来心无旁骛,修为精纯,又有舒望独门心法辅助,虽年纪不大,这功力比不得舒望,但较同辈修道之人到底高些。
一阵清凉沁入心脾,脑中原本的混沌被细细梳理,将心中杂念荡涤,易兰旌眉头渐松,绷紧的身体也渐渐放松下来。
常羲指指徐筠怀里的心法:“继续念给他听吧,能听到多少算多少。”说罢抱了红影石走出门去。
墨泠立在门边,辨不清面上神色,似乎是瞧着常羲的背影出神。
真正的红影石隐在原石里,需得由人将之打磨挖掘,就如打磨那璞玉一般。常羲有幸曾见舒望打磨过一次,费了整整一个时辰,只得了小小一颗,做成吊坠送与一个惊了魂的孩子。
红影石的固魂之效全凭其中灵蕴,但这灵蕴也极为脆弱,须得小心磨去无用部分,只剩最薄一层,将灵蕴包裹其中,再结三道咒印,一道拘留灵蕴,一道净化,一道将其护住。因这灵蕴影响魂魄,故而在打磨结印之时,制作者需心无杂念,一心一意。
小小的锤子小心地敲打着石头,常羲专心致志,甚至忘了自己还裹着墨泠的斗篷,也忘了斗篷之下自己的衣衫为冬雨所湿,寒气正侵入身体。
一时间似乎整个徐府都静了下来,房间内,安神香的袅袅青烟环绕在梁柱之间,伴着徐筠轻轻的心法诵念声;院子里,常羲叮叮当当打磨着红影石,极为耐心地处理着那些细小石纹,原本巴掌大的原石正慢慢缩小。
墨泠站在他们之间,阳光自那重重叠叠的云层之后透出来,映得那些云也通透而光明。
不知过了多久。
一掌大的原石最后仅剩了六分之一,在常羲结下最后一道咒印的同时,房内易兰旌睁开了眼睛。
殷红灵蕴一闪而过,易兰旌望向门外,似是望穿了雕花木门。
“兰旌你醒了?”
房内传来徐筠欣喜的声音,墨泠长长松出口气,阖目,紧握住刀柄的手也松了下来。
常羲攥着红影石直起腰,奋力锤着自己的腰背,一抬脸,日近黄昏。
算算时间,她花了整整两个时辰。
站起来的时候她甚至踉跄了几步,保持同一个姿势这么长时间,真是要人命啊……
回头,正见墨泠在她身后,静静看着她,像极了她少时第一次捉妖,师父舒望站在她身后的模样。
当时舒望微笑着向她颔首,身侧灵炁环绕,脚下法阵隐隐现现,对她说:“怕什么,师父在呢。”
现在墨泠默默注视着她,不言不语站得笔直。
与师父一样的可靠,不一样的安心。
常羲愣了愣,回了个灿烂笑脸:“我成功啦!”
墨泠点点头,紧抿的唇角似乎还弯了弯。
一声只有一人听到的清唳传入耳畔,常羲神色一凛,转身扬手,一道细微蓝光落入掌心。
是早上常羲传书回去,舒望的回信。
红影石就放在枕边,易兰旌只觉心神无端安定了许多,眼下没有力气,只能靠在床头,就着徐筠的手一口口喝药。
常羲坐在一旁,看着舒望的传书若有所思。
信上仅有简简单单的两个字:须弥。
常羲并未思考多久,心思回转,很快恍然大悟。
另外三人看过来,目光炯炯。徐筠按捺不住:“尊师怎么说?”
常羲却迟疑起来,犹豫了半日,直接问易兰旌:“你知道须弥山吗?”
易兰旌略略颔首:“略有耳闻。”
“须弥山?”徐筠沉吟道,“我记得曾在娘亲的佛经上见过。佛家有言,我等身处之世界为一须弥山,一千须弥山为一小千世界,一千小千世界为一中千世界,一千中千世界为一大千世界,一大千世界即为一佛陀所教化之国度……”
常羲点着头道:“不错,师父教过我,四方天地为宇,古往今来为宙。宇宙无边无际,浩瀚无垠,有无数大千世界,我们身处的天下不过一个小小须弥山,正如沧海一粟。”
易兰旌已经明白,目光一分分黯淡下来,终是苦笑一声,无言以对。
墨泠对这些典籍并不熟悉,尚云里雾里:“姑娘的意思是……”
常羲耸了耸肩,看向易兰旌的神情很是同情:“无倾说的‘平行世界’应该就是须弥山了,她……大概来自另一个须弥山。师父猜测,凡人神魂能够穿透三千世界的屏障以皈依教派,但肉身不能,除非成了神仙。”
“所以……”易兰旌阖目,“我与她,终究不过一梦的缘分。”
几人皆默。
半晌,徐筠悄悄拉了拉常羲:“须弥之说属佛家,你不是道家的么?”
常羲一摆手:“师父说了,世间教派只是度化不同世界而已,本就是并存的,也算是一家,分那么清楚做什么!”
“既然无缘。”墨泠开口道,“易兄还是尽早抽身。”
易兰旌偏过脸不语,反是徐筠叹息:“看兰旌这样子,抽身谈何容易。”
“或许……有办法……”常羲支着下颔,自言自语,“我本想劝你修仙的,不过一想你算是半路出家,有没有灵根我也看不出来,且不说能不能修成神仙,即便修成神仙了,穿透须弥山的结界容易,但能不能遇上无倾还两说呢……”
徐筠奇道:“这是为何?”
“我记得无倾说过,我们的须弥山与她那时间不同,唔……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啦,只是猜猜,或许,就算你到了她的须弥山,却恰好不与她在同个时间……”常羲晃晃脑袋,眉眼都皱起来,“哎呀好乱,想不明白了……”
徐筠沉吟道:“若是那位无倾姑娘也修仙呢?”
“别逗了她连神魂都不信怎么可能去修仙。”常羲心直口快,待看到易兰旌明显垂下的眼睫才反应过来,捂着嘴嘟哝,“我乱说的,你……你别难过……”
易兰旌笑了笑:“姑娘方才说的办法,应该并非修仙?”
常羲连连点头:“嗯嗯对!以前师父给我讲过故事,说是两百年前,九重天上的华观帝君曾为凰泪之灵重塑过肉身,令她再生为人。我们其实也可以试试在这个世界为无倾塑个肉身,让她到这个世界来!”
徐筠瞪大了眼,下意识地掏出纸笔:“这样也行?等等,那个华观帝君是怎么回事?快给我讲讲!”
墨泠横他一眼:“徐兄。”
徐筠讪讪放下笔:“我不捣乱,继续、继续……”
易兰旌犹疑着道:“姑娘是想将无倾的魂魄自梦境中引出?这……会否对她有所损伤?”
常羲摇摇头,信心满满:“引魂的咒诀本身是不会有损伤的,现在要紧的是找个与她禀赋相合的肉身来……”
徐筠抖了抖:“借尸还魂?”
常羲摸摸脑袋:“也……算是吧,引出的魂魄只要七日内塑成肉身就行。”
易兰旌沉默一阵,摇摇头:“此事还需问过无倾为好……常羲姑娘,现在可否入梦?”
“你不要命啦!”常羲跳起来,“我入你梦境对你也有损伤的,你才刚好点呢!”
易兰旌刚要说话,被墨泠打断:“过几日再说。”
常羲附和:“对对对,我正好也有些不舒服,得再过七日才行!”
墨泠闻言看她:“不舒服?”
脸莫名热起来,常羲顾左右而言他:“没什么大事,休息就好!”
易兰旌无奈,只得不再坚持。
常羲偷眼看看墨泠,后者正认真望着她,脸板得跟冬天四明洞天的石头一样,却意外地怎么瞧怎么好看。
常羲歇了一日,次日晚上便窝不住,躲着府中小厮,悄悄溜出了门。
先前与墨泠救溺水之人的河边,眼下一人也无。江南虽不似帝都宵禁严厉,好歹也有士兵巡逻,如今百姓不像从前那样听话,但这大冬天,也没什么人冒险出来瞎逛。
接着月光,常羲寻了个隐蔽角落,取出纸笔不知写了些什么,借着树影遮挡在岸边坐下。
“十方诸天尊,其数如沙尘,化形十方界,普济度天人。委炁聚功德,同声救罪人。罪人实可哀。我今说妙经……”吟唱之声低低溢出,若走近,便能见到少年道子一面小心叠着写满经文的黄纸,一面吟诵着《太上洞玄灵宝救苦拔罪妙经》,夜幕之中,声音细微而空灵。
须臾,手中莲花灯成形,常羲取出截小小烛头置于莲心,四下摸索着找火折子。
“咦……”摸了半天怎么都找不到,常羲傻了眼,“我只带了刚才那一个吗??”
先前用来照明的火折子早已熄灭,眼下四周幽暗,仅有头上一轮白月撒落清辉。
“太粗心了……这粗心得连我自己都不能忍……”今天看来是白跑一趟了,常羲丧气,自言自语地收拾东西,准备回去。
“你在做什么?”
刻意压低的声音,常羲一惊回头,脚下踉跄,险些摔到河里去。
墨泠将她拉住,夜色中看不清神情:“宵禁,你为何出来?”
常羲捂住嘴,竭力咽下刚到唇边的惊呼,拍拍胸口定了定神:“是你啊你什么时候出现的啊吓死我……”
墨泠又问了一遍:“为何出来?”
借着月光,常羲将花灯递给他看:“这里有个水鬼,前几天忙易兰旌的事,我忘了超度它,现在来补上。”
墨泠不明:“花灯可度?”
常羲指给他:“我在上面写了经文的,待会再施法超度,就可以送它轮回了。”
墨泠点点头,退开一步。
常羲莫名:“你做什么?”
墨泠道:“不扰你施术。”
常羲摸摸脑袋,不好意思:“我忘了多带个火折子了……今晚恐怕不行,只能明天再来。”
墨泠自腰间抽出火折子,递与她:“有人巡逻,尽快。”
常羲一拍额:“对啊我怎么忘了你肯定有……”
冬日夜,水面结了薄薄的冰。常羲蹲着身子,拿树枝捅开几个冰窟窿,轻轻将周边薄冰敲碎,辟出一块小小水域。将花灯点了,放置于上,暖光盈盈,照得漆黑河水也有了几分通透。常羲合掌,喃喃念诀,掌心有晶蓝微光透出,如水一般慢慢流淌而下,倾入湖中。
很快,花灯底下有蓝光萦绕,与灯光相依相衬,逐渐沉入水底。
岸上,少女静静望着下沉的莲花灯,身后,有人静静望着她。
常羲轻轻拍了拍手:“好啦。”
起身的一刻,却是眼前一黑,袭来一阵眩晕,人控制不住地向后仰去。
墨泠上前,将她扶住。“姑娘?”
常羲晃晃脑袋,揉了揉额角:“奇怪……这两天损耗也没那么大啊,怎么老觉得头昏沉沉的……”
墨泠沉默一瞬,道了声“恕在下无礼”,伸手探上她额头。
果真有隐约热意。
墨泠记起,前日她刚在雨中淋了好久,衣衫皆湿,回到别院又不曾换过衣服就去为易兰旌打磨红影石,数九寒天的,怕是寒气入体。
只当她是高人弟子,险些忘了,她其实还是个不到十七岁的小姑娘。
在昨日她说不舒服时墨泠就留心了,此刻他无比庆幸自己注意到她离府又跟着过来,否则,只怕她超度了湖中水鬼,自己又成了新鬼还无人来度。
心中叹出一声,墨泠蹲下身子,示意她:“我背你回去。”
头虽昏沉,意识依然清醒。常羲奇怪:“你不是说男女大防么?”
墨泠别过脸,并不明朗的月光下,隐约可见耳根发红,却是依旧蹲在那里,一言不发。
常羲心中忽地一动,像是刚才微微流动的河水淌进了她心里,涟漪一圈圈散开去,带着春雪融柳的温柔。
常羲趴到他背上,环住他脖子时明显能感觉到那人浑身一僵,忍不住无声地笑了。
月光都变得温暖起来。
困倦袭来,常羲安心闭上眼。
引活人魂,为之重塑肉身这种事舒望从没做过,也不曾提及,只因算得上违反生死大道,谁也不知后果如何,无人敢轻易尝试。而常羲偷偷翻阅舒望藏书时曾在一卷名为《真如旧事》的古怪册子中见过这种设想,到底少年心性,只想想觉得既然天规也好玄门中人的共约也好,都不曾明令禁止过这种法子,试试也没什么。
至于为何无人敢去尝试,她却没有考虑太多。
易兰旌被墨泠盯得紧,每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得像个大家闺秀,惹得徐筠也偷偷向常羲玩笑,阿泠简直是将兰旌当闺女看顾着了。
“你们两个都不省心,老墨自然要多多操心些了。”身体完全恢复重新生龙活虎的常羲咬着糕饼,不客气地指出。
徐筠不服:“说我也就罢了,我自小胡闹惯了,兰旌向来也是有分寸的,只是暂时被迷失心智罢了……”
“才不是。”常羲反驳,“我看他心里清楚得很,一点都不像被迷惑的样子。”
徐筠斟了杯茶:“情这种事,本身就是最大的迷惑。说起来,我倒是真想见见这位无倾姑娘。”
常羲迅速挪开几寸:“我一个人入梦就已经够累了!你少打我主意!”
徐筠尴尬:“姑娘也太小看在下了,入梦之事对兰旌亦有损伤,我岂会如此不知轻重。”
常羲眨眨眼:“你不是向来如此吗?”
徐筠佯装生气:“这话从何说起?”
常羲转转眼珠:“反正跟墨泠比起来,你就是不知轻重。”
“姑娘这话听来……”徐筠正要取笑她,冷不防有声清亮笛声穿堂而来,婉转,而直入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