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 6 章(1 / 1)
午后暑热正甚,小船开足马力往下游驶去,开了足足一个小时后终于把白墙黑瓦撇在身后,河堤处绿荫翻卷如云。
路过夫子庙一带时郑轩执着地靠岸停船,挤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东游西串又买了一大堆小吃。
“游船老不靠岸会被人怀疑的。”郑轩一边吃糖藕,一边义正词严地解释。
于锋表示他也饿了,郑轩立刻把自己吃剩一半的糖藕递给他。
“你还真是来旅游的啊。”于锋忍不住感慨。
郑轩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艘游船,外表看上去跟秦淮水面上无数的画舫游艇别无二致,内里却被他拆掉椅子做了个地铺。于锋这一整天都窝船舱里养伤,离开蓝雨后多年不沾手水上营生,枪伤失血头晕乏力之余都快被晃吐了。
“不然你以为呢?”郑轩反问。
“我以为至少有出差补助。”于锋说。
郑轩笑了起来,双眼一弯一弯的,眼底那些深而沉缓的光就跟着漫漫漾开,像是水纹,“我也想啊,可惜是请的年假。”
“还真有年假?”
“当然有,你走之后的第二年就有了。”郑轩佯作遗憾模样,叹气,“还开年会呢。我去年抽了个马尔代夫双人游,只好送小卢了。”
这笑话实在太冷,一瞬间周遭气温都清凉了几分。于锋皱皱眉,敛去了话里的玩笑语气,“喻总到底什么意思?”
“来的是我,不是黄少。”郑轩坐直了,表情肃然,却又答非所问。
于锋听懂了,思索片刻,又追问,“呼啸找过你们?”
“找过,不过老大拒绝了,刘皓也没透什么风。”郑轩说,“消息其实是从轮回那边流出来的。”
“呼啸和轮回……”于锋沉吟,“蓝雨不出面……其他几家怎么说?”
“这我就不知道了。”郑轩摊手,“其实老大的分析是韩文清会先跟周泽楷杆上,所以我们一直加紧盯着轮回,没想到唐昊抽风来这么一出。”
“谁想得到呢。”于锋苦笑,“我现在这样,要是让黄少知道了,够他嘲笑到明年吧。”
“黄少不知道。”郑轩悠悠地说。
于锋看着他。
“除了老大和我就没人知道。他们都以为我去夏威夷渡假了,景熙还送了我一瓶防晒油。”郑轩伸了个懒腰,“这边事情了结后我还真得去夏威夷走一趟,小卢那孩子越来越精了,不好骗啊。”
“那我这人情可欠大了。”于锋说。
“欠了人情就要还啊,”郑轩眨眨眼,“不过,替换成先期投入也行。”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喻总的意思?”于锋追问。
“其实都一样。”郑轩用了一种审慎的语气回答他,“我来这里,就是老大的意思。”
“我还有选择的余地?”于锋继续苦笑。
“你可以拒绝我。”郑轩慢吞吞地说。
大概是怕于锋听不明白,他又重复了一遍,“你可以接受蓝雨,但你也可以拒绝我。”
“那样的话人情就欠得更大了啊……”于锋低声说,“我还不起。”
“所以呢?”
“所以还是替我谢谢喻总吧。”于锋举起左手。
郑轩笑眯眯地跟他击掌,“你接下来有什么计划?”
“先想办法离开南京。”于锋沉声说,神情比任何时候都来的认真,“你上午出去的时候我联络了朱效平,邹远那边也出了事。”
郑轩眼皮一跳,“怎么?”
“她失踪了。”于锋说,“一个转身的功夫,当着四五个兄弟的面被人劫走了,对方准备得很充分,有人接应也有人掩护。”他深吸一口气,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百花有内鬼!”
“对方是有备而来。”郑轩分析,“唐昊到底是百花出身。”
“所以我必须尽快赶回去。”于锋说,“现在最怕的就是百花内部也跟着乱起来。而且照你的说□□回也有参与,恐怕对方还有后着。”
他的眼睛亮了起来,像一面镜子,映出了燃烧在血管中无数憧憧的火焰的影子,搭配上皱成个“川”字的眉心,严肃到不能更严肃的表情以及额角处悬而未滴的豆大的汗珠,落在郑轩眼里简直性感得一塌糊涂。
郑轩忍不住抬手去揉那个川字纹,一下,又一下,于锋没动作,依然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任由指腹在他眉心处滑溜地打着旋,可当郑轩的食指开始顺着眉毛往外滑去时,他突然敏捷地一抬手,捉住了郑轩的手腕。
刚才两个人都还一副正襟危坐谈正经事的样子,就这么一瞬间的变化,气氛顿时有些不可言说的微妙了起来。视线在空中撞了个火花四溢,一瞬间就把对方眼底的神色一览无遗。
“阿锋喔,我发现一件事。”郑轩弯下腰,在于锋耳边说话。
他空着的那只手从背后环上于锋肩膀,在伤口附近按压几下,似乎正检验纱布绑得结实与否。于锋被他弄得发痒,几乎是下意识地抬了抬右肩,结果一下子就扯动创口,疼得直皱眉。
“你说。”于锋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俩字来。
声线比平时更低沉了一些,可郑轩像是没听出来,自顾自拨弄着打好的蝴蝶结,一本正经地说,“你腿上那两颗子弹我已经帮你取出来了,可肩上这个我不敢动,我觉得还是得找个医生来,你觉得呢?”
于锋“嗯”一声,然后就听见郑轩既惆怅、又无奈地接了下去,“但是我现在就想睡你了,怎么办?”
他的声音也同样有了变化,沙沙的,带了某种低磁而粘稠的质感,仿佛什么接近凝固的胶质体,每个吐息都是一次举步维艰的搅动。
而于锋用实际行动回答了对方。他扣着郑轩的后脑勺,用力扳过对方的脸,又更为力地吻了上去。
两个人立刻就滚倒在地铺上,郑轩还不忘眼疾手快拉了于锋一把,避免他压到伤口。最后定格住的姿势是于锋后仰着躺了下去,而郑轩就跨坐在他腰上,俯身,额头贴着额头,呼吸贴着呼吸。
“哎……”郑轩埋下脑袋,小心翼翼去蹭纱布尾端稀疏零落的经纬,棉毛擦过鼻尖,他努力忍着不打喷嚏,声音就闷闷的,“我说,你的伤……”
一开始穷折腾的人是他,末了还一脸兴致缺缺的也是他,简直不知道是不是真把所有力气都攒着扣扳机了,于锋到底被撩起火性,想也不想地在他腰上狠掐一把,位置找得很准,郑轩立刻就哼出一声,一下子就从于锋身上弹起来。
看眼神看表情就知道对方身体的变化,更别提刚才蹭来蹭去的想不硬都难,两个人打过的炮比郑轩打出去的子弹还多,这当口倒也没什么可尴尬的。于锋直接了当地说,“你来。”
然后他看见郑轩已经叼着那包杜蕾斯走回来了,一边走还一边踢踢哒哒地脱裤子。
就算是于锋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郑轩难得在这种事上英明果决一次,只恨自己现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郑轩突然说,“昨天你怎么就敢往河里跳啊,要是我没把你捞起来该怎么办?”
于锋把他往怀里揽,去亲他的眼睛。
“一开枪我就知道是你了。”于锋含混不清地说,“其实我也有一个问题,你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跟着我的?”
“我没跟着你,我跟着刘皓。”郑轩低低地喘,喘着喘着还不忘抱怨,“哎,有你这种搭档,还真是压力山……”
他的声音一瞬间低了下去,像是被什么东西一把截断了。
窗外的风声越来越大,水声也是。
邹远一整个白天都没下床。傍晚时分唐昊又来看她,邹远不知道自己现在还能对唐昊说些什么,索性拿背冲着他,一动不动,装睡。唐昊倒显得很有耐性的样子,随手抽了本杂志坐下来一页页翻着,视线时不时往邹远那边一扫,弄得她阵阵恶寒。
两个人简直如同比试耐心般,心照不宣地僵持成了一幅静物画,最后还是唐昊甩下那本杂志,开口,“你想吃什么?”
这话太耳熟,邹远一时有些恍惚。然后她跟着恍恍惚惚地发现,自己确实将近一天没吃东西了,她被绑来这边后就粒米未进滴水未沾,奇怪的是身体一点也没感觉,大概是因为错愕和愤怒交替充斥了脑子里能抓住的全部情绪,让人无暇他顾。
可现在唐昊一提,她就觉得胃部有些隐隐作痛。
没什么可赌气也没什么可矫情的,撇开那些乱七八糟有的没的,她要先照顾好自己才有力气谋划下一步。想通这点后邹远慢慢睁开眼睛,支起身来。
“随便。”
隔得太远,视线都模模糊糊,唐昊似乎冲她笑了笑,但是又看不清。
端上来的是碗鱼片粥,鲜软香稠入口即化,邹远小口小口吃着,强迫自己下咽,跟塞糠皮的感觉也没太大差别,注意力全集中在耳朵上。唐昊走过来的时候她下意识攥紧了勺柄,呼吸也跟着滞了一瞬,好在还有足够的力气控制住自己别抬头。
唐昊倒也没动手动脚,就是站在那里,盯着她把那碗粥喝完了。然后他还是不吭声,邹远心里乱糟糟的,把碗往外推了推,冷声说,“你很闲吗?”
唐昊居然没生气,“你希望我很忙?”
语气太过玩味,像是猫儿正逗弄被自己揪住尾巴的老鼠,邹远沉住气,强忍着不去看他此刻神色,“我要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
“你想换个地方?”唐昊似乎很认真地顺着她的话想了一下,“玄武湖边凉快点。”
邹远突然明白过来,脸色大变,“你没通知百花?”
“如果他们有本事查出来,”唐昊挑眉,“我也不介意让他们知道。”
邹远咬着下唇沉默一会儿,抬头,一星粹亮的光芒在她眼底流过,“于锋会知道的。”
她像是在说一个确凿无误的事实,语气轻松而笃定,丝毫没去在意唐昊因这句话而骤然变黑的脸色。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了。”唐昊右眼角跳个不停,似乎那一小块皮肤下所有的血管和经络都在不住收缩,“我给他挑了块好地方,有山有水,风光大葬。”
“我不信。”邹远的声音静静的,简直能听见回音,“如果是真的你就不会跟我说这种话。”她仰头,针锋相对地与唐昊对视,“你在骗我。”
唐昊的手指痉挛般动了动,邹远不确定他是想动枪还是想直接掐断自己脖子。可唐昊最后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他转身就走,把门摔得震天响。
脾气比以前还差了,也不知道张先生见了会怎么说。邹远漫无边际地想,把头埋在膝盖上,长舒一口气。这一天发生了太多太多事,她实在是累了,方才短短几分钟的针锋相对抽干了她最后一点气力。
她反反复复地琢磨唐昊最后那几句话。唐昊究竟在做些什么?于锋怎么样了?百花怎么样了?唐昊话风里漏出来的信息实在太少,她推测不出个究竟来。
呆了片刻后,邹远起床拉开窗帘。太阳已经彻底没入地平线之下,暮色一层重过一层,染透了整个苍穹,这是个无风无云的夏夜,南半天星河璀璨,千千万万的闪烁的旎哑的光近得触手可及,山丘弧线上都浸着一种近乎于青和银之间的色泽。
她能看见北极星,也能借月色勉强看清围墙外的公路、荒地、以及废弃的平房。可是看不见任何的标志性建筑,没办法推测自己在哪里。邹远有些泄气。
也不知道百花能不能找到自己。
邹远在房间里老老实实待了两天,不吵不闹,除了吃饭睡觉外就是看书和眺望风景,相处时也尽量顺着唐昊的兴致来。两天之后,她的活动范围终于扩大到整个二楼。
唐昊甚至允许她进入二楼走廊尽头的一间书房。说是书房,不过唐昊显然很少在这间屋子里办事,书桌桌面上都积了薄薄一层灰。邹远不抱希望地翻检了所有旮旮角角的地方,果然一无所获。
令她意外的是房里整墙整墙的大书柜,从地板打到天顶,满满当当全塞着书,分门别类高低有序,能想到的,想不到的,这里几乎都可以找到,甚至还有不少线装的古籍。做这个书柜的人显然很懂也很爱惜书本,用的是最最上等的香樟木,搁板与搁板之间还夹了防蛀的药片。以邹远对唐昊的了解,别说买这么多书了,跟他说话时多带几个四字成语他都会不耐烦,乍一眼看见这么个布置令她吃惊不小,还以为唐昊离开百花这几年转了性。
不过抽本书出来随手一翻她就知道自己想岔了,扉页上印着鉴章,清清楚楚的四个篆体小字:林敬言藏。
看样子是当年林敬言在呼啸时的藏书室。唐昊也一直懒得清理。
那么,这片庄园大概也是林敬言留下来的产业之一。
手指捋过书脊,小心翼翼压平并不存在的边角卷折,邹远把那本书放回原处,脑子里模模糊糊浮出个念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