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第 5 章(1 / 1)
南京的夏天燥热而湿闷,与其说是火炉不如说是蒸炉。于锋反手去摸缠在肩上的纱布,觉得紧贴皮肤的一层隐隐渗出潮意,不知道是血还是汗,或者只是溽热蒸腾下的错觉。
他犹豫片刻,还是脱了上衣,本来就只套了件白色老头衫,被汗水浸透了皱皱巴巴扔在一边,像一团抹布。床边倒是搁了把大蒲扇,于锋拿起来扇了几下,风都是热的,汗水顺着肌肉边缘不住下淌。
见鬼,更热了。窗外的水波荡漾都不能带来一丝半丝的清凉感。
船板微微一晃,一个高瘦人影也跟着晃了进来,含混不清地说,“阿锋你就别折腾了,也不嫌热啊。”
于锋抬头一看,还是上午出去的那副打扮,牛仔裤运动鞋,格子衬衫鸭舌帽,跟这个城市里千千万万学生仔一样的行头,摘下墨镜后就露出一张平淡无奇的男人的脸,胡子拉碴没睡醒的样子,乍一看三十出头,仔细看去又像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混在随便哪所大学旁的网吧里都不会有违和感。
只有那双眼睛,那双眼睛里的光是深墨色的,深深浅浅看不通透,长在这样一张普普通通的脸上就显得尤其格格不入。
那人的视线在于锋一身的腱子肉上晃了一圈,然后才慢吞吞地说,“搁着吧,累不累啊?”
于锋苦笑一声,把蒲扇撂在一旁。他还真挺累的,中了枪,受了伤,失血太多,动一动就没力气,更别提还有颗子弹嵌在右肩胛处没取出来,抬抬右手就疼得冷汗直冒。
那人右手拎一个超大的编织袋,左手还端着个塑料碗,碗里汤汤水水,走路也小心翼翼,生怕把碗里东西洒出来。于锋看得又好气又好笑,“你就去买了这个?”
“嗯……啊……”那人搁了编织袋,又从碗里叉起个团子状的东西,一边嚼一边说,“挺好吃的,要不要来一个?”
于锋觉得自己的伤口更疼了,“你少吃点甜的。”
“没办法啊,亚历山大啊。”那人挠挠头发,“老肖一直说甜食减压嘛。不过我觉得马卡龙什么的也太腻,还是糖水好点。”他还真戳着个团子伸到于锋鼻子底下,晃晃悠悠试图往他嘴里塞,“你饿不饿啊?”
于锋以估测靶心直径的眼神盯着那团不明物体,黄澄澄,圆滚滚,看起来像是芋头,可芋头怎么会煮成这种颜色,一想到那甜不拉叽的味道就头大,这种东西究竟是什么奇葩才会一天到晚当饭吃啊?
他纠结小半天,到底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很卖面子地把那东西一口吞了。奇葩满意于他的反应,转身就从编织袋里翻出个小风扇来,麻利地插上电源,瞥了于锋一眼,又把风扇拎到船舱另一头去,远远地调整扇面角度。
清风吹过的瞬间于锋长出一口气。终于舒坦些了,没被子弹打死倒是被南京的天气热死,说出去也太笑人。
然后他有些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人继续掏那个硕大无比的编织袋,从里面掏出几本娱乐杂志、一个电热水壶、一打白色汗衫、抽纸、啤酒、叫不出名字的真空包装食物……到最后居然还有包杜蕾斯。
——为什么会有杜蕾斯???
那人还颇为得意地说,“阿锋我跟你说喔,我最近看杂志学到一招,野外生存的时候可以用避孕套装水,能装整整四升呢,戳个针孔就能洗澡了——哎呀我忘了买针,算了待会儿拆了撞针试试……”
于锋神色复杂盯着面前这家伙,要不是自己现在动弹不得,他真恨不得立马就拍案而起把这人按床上恶狠狠办了。
“要不要换纱布?”那人走过来摸了摸于锋身上伤处,顺手在他胸肌上揩了一把油,语气里全是笑意,“我说你还是把衣服穿上吧,不然我当你□□了啊。”
于锋也笑,“□□能换情报不?”
正在拆纱布的手明显地顿了一顿,但没停下动作。
“可以啊。”那人闷声闷气地说,“我知道的都能告诉你。”
他换药的动作很轻巧,小心翼翼避开伤口不碰,于锋不用看都能知道他脸上的表情,一定还是那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嘴角微微下撇的苦恼神色,但是眼神却足够认真,还有那双手,悬在空中稳而又稳的一双手,手指永远不会发颤,因为他的食指总是扣在扳机上,哪怕一分一厘的失误都会射偏目标。
蓝雨最好的狙击手,郑轩,于锋在蓝雨时的搭档,以及,前任恋人。
邹远觉得自己做了个梦。
梦里唐昊不知道为什么离开了百花,而张佳乐很生气,是真生气了,平日嬉笑怒骂都挂在脸上,真正气到极点时反而看不出什么端倪。那个下午张佳乐一直坐在花房里,反反复复地把一柄自动□□拆卸、擦拭、拼装、又拆卸,面沉如水,一动不动,墙角的唱片机放着一首邹远听不出语言的歌。
夕阳西下的时候张伟来了,他们在花房里交谈了许久。
不对,那时候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来龙去脉都是日后才从张伟口中得知的。因为她去找张佳乐坦白,告诉他自己做错了事。
她不该偷跑出去,不该去找唐昊,不然唐昊也不会离开。
张佳乐听她说完后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用一种异常平静的语气说,“跟你没关系。”
小孩子是不用承担责任的,他们只需要学着长大。现在她已经长大了,可做错的事情永远也没办法挽回。
邹远睁开眼睛,她觉得自己一定还在做梦,因为她在逆光中看见了唐昊的身形,那么近,那么真切,就好像从来没离开过,从来没分别过,也从来没失去过。
她盯着那个身影,认认真真从头到尾地打量,像第一次见到这个人,又好像经历过一生一世那么长久。
“唐昊……”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哑得不像样,烟熏一般的焦灼,忍不住干咳几声,觉得嗓子里大概烧着一把火,多说一个字都困难。
唐昊慢慢踱步过来,他不是一个会拥有太复杂情绪的人,可他循声看过来的这一刻,那双深棕色的瞳子里藏了太多太多的东西,多到周围的空气都有如实质,沉甸甸地往下坠。邹远有点害怕这个对视,可她还是倔强地仰着头,没有移开视线,然后余光就瞥见唐昊手里端着个水杯,一言不发地递了过来,玻璃杯沿几乎快贴上她的唇瓣。
邹远没动作,既没有伸手接过玻璃杯,也没顺着唐昊的意思张口喝水。两个人僵持片刻,良久,邹远把脸扭向另一边。
“唐昊,”她盯着墙壁壁纸上舒卷勾连的花草纹饰,尽量心平气和地说,“我们谈谈。”
唐昊低笑一声,他空着的那只手试图抚上邹远的脸,被避开了,倒也没着恼,“好,谈谈。”
“你到底想干什么?”邹远说。
唐昊继续笑,“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
“我不明白!”邹远猛地转过脸来,“百花哪里对不起你了?你要干这样的事。”
唐昊的脸色陡然一变,“你觉得张佳乐有资格说他对得起我?”
“唐昊,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张先生他对你真的已经够好了。”邹远用了最大力气控制自己摇摇欲坠的声线,否则她觉得自己很难完整地说出这番话来,“你在呼啸,张先生是知道的,他多说一句话就有人替他动手替他把你捆着送回百花去,可你一直平平安安的,你真没想过这是为什么?”
唐昊沉默一会,说,“邹远,你别太天真了,有些事情你不明白的。”
“你以为林敬言自己就不想杀了我?”他倨傲地一扬眉,“他只是输给我。”
“是,我不明白。”邹远轻叹一声,“我不明白你在呼啸的事,我也不明白你在想些什么。我只知道当年我们都快饿死了,是张先生把我们带回百花,你现在这样,真的不愧疚么?”
“我为什么要愧疚。”唐昊抱着手臂,冷笑,“张佳乐也不过给了我们一口饭吃,我替他干的事还少了?我能有今天都是自己拼出来的,跟他有什么关系。百花早就不行了,掉地上的肥肉,傻子才不去捡。要怪就去怪于锋,别来埋怨我。”
话里话外都太过咄咄逼人,邹远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从小到大都不擅长与人争辩,如今对着唐昊,就更有种永远说不到一起去的憋屈感。她想了好一会儿,才说,“你真觉得你能把百花一口吃下去?”
唐昊扯扯嘴角,语气里有种近乎恶意的戏谑,“你这是在担心我?”
“……”邹远死命咬着下唇,硬生生忍下抢过水杯然后把水全泼到他脸上的冲动。
“放心吧。”唐昊不紧不慢地补充,“盯着百花的不止呼啸一家,动手的也不止我一个,你安心待在这里就好,别去想翻盘的事了,你们没机会的。”
邹远脸上表情终于有了一瞬间的慌乱。
“还有谁……”她死死盯着唐昊,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什么蛛丝马迹来,“霸图?不,你不会跟霸图联手的。雷霆?虚空?轮回?”
“你倒是猜对一个。”唐昊像是心情大好,语气里都带了笑意,“你们去年不是在海上截了轮回一批货?就算周泽楷不计较,江波涛也不计较?”
“你这是……”邹远攥紧被角,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与虎谋皮。”
唐昊很是无所谓地耸耸肩,他反手搁下玻璃杯,顺势就一屁股坐在床垫上,邹远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后一缩,却被他拽了回来。唐昊贴紧她的耳朵说话,嘴唇触着耳珠,呼吸擦过耳廓,感觉到邹远整个人都僵硬了,心情顿时就无与伦比地好。
“跟什么人打交道都没关系。”唐昊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说,“我想办的事情就一定能办到,我想要的东西就一定能拿到。邹远,你不是今天才认识我,我在想什么你最清楚不过了,不是吗?”
他几乎是把邹远揽在怀里的,姿势要多暧昧就有多暧昧,可这么近的距离里邹远反而不慌乱了,她抬头看着唐昊,脸上表情居然出乎意料地沉静下去,声音也是,泠泠的像是浸过冰,“唐昊,你最好放了我。不然我找到机会一定杀了你。”
“昨晚我给过你机会的。”唐昊手臂上的力道收紧了,逼迫邹远与自己对视,“周泽楷都跟我赞过你枪法好,可你打偏了,你为什么会打偏?”
他眼底有着某种肆无忌惮的、笃定的光,邹远突然觉得支撑自己脊柱的力量被人一丝丝抽走了,一瞬间就倦怠到极点,她不敢再看唐昊,扭过脸想推开他。
可她的努力依旧没什么用,唐昊依旧牢牢圈着她不肯撒手,似乎非逼她说出个答案不可,邹远那点不痛不痒的挣扎就像海鸟翅膀带起的小水花,根本掀不起什么风浪。最后邹远实在是累了,放弃了这毫无意义的拉扯,垂下眼睛咬着牙说,“我不跟你说了,你把药给我。”
唐昊明显地愣了一下,“什么?”
“你想羞辱我,羞辱百花,你已经办到了。”邹远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你也不想惹出什么无谓的麻烦,对吧?”
“你什么意思?”唐昊似乎没听明白,又重复问了一遍,但邹远能听出他压抑在声线之下的、满而又满几乎快溢出来的怒意。奇怪的是她突然有点想笑,唐昊凭什么生气,无论从哪方面来看该生气的都是自己才对吧。
“就是这个意思!”邹远的倔脾气也上来了,扭头看进唐昊眼底,“避孕药!”
话音未落,唐昊就捏着她下巴用力吻了上去。
邹远的大脑“唰”地空白了一下,然后她反应了过来,开始同样用力地拼命地挣扎。不知道谁的嘴唇被咬破了,有鲜血的腥味蔓延而上,已经没痛觉了,下颌骨都快被唐昊捏碎了,梦魇般的记忆碎片一波又一波地漫到眼前,唐昊强迫她,到现在还要拿她来发泄还不肯让她好过,张佳乐教过她一些近身格斗的技巧,正常情况下放翻个成年男人不成问题,可一切的一切在唐昊手里就像小孩子的玩闹一样不成气候。唐昊轻而易举地制服了她所有的反抗挣扎,钳着她手腕往床褥深处压去。
“唐昊……”邹远听见自己叫出这个名字时带了控制不住的颤音,都是徒劳,她知道都是徒劳,唐昊根本就是存心的,存心用这种方式来折磨她。
果不其然,回答她的是一个又一个滚灼的吻,烫得她都快要跟着烧起来。
邹远死命闭上眼睛,不去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她咬紧下唇,把所有可能发出的声音都吞在嗓子里,至少她还有可以选择的东西,至少她不会去求唐昊,还能用这种无声的反抗给自己保留最后一点尊严。
天空和湖水都坍塌了,无数深墨与幽绿的碎片旋转着把她拉进直通地心的深渊,她想喘气,可是没办法呼吸。
而唐昊带来的温度大概足够蒸干周围所有的湖水,但也同样,同样的令人万劫不复。
万劫不复的拥吻,怅惘得像是隔了几个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