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乞(1 / 1)
有了车之后,秦深便不再接送张知起。两人的见面时间倒是又少了那么点,最主要的交流还是通过电话。
两人都有各自的生活。大人在公司努力工作,开始频繁到处出差;大学生快乐地玩耍,无忧无虑。
当然,这也是有好处的。张知起和朋友出去玩的时候就不用再挤公交,跟别人借车的时候也容易开口,因为他也能在空闲时把车借给别人。
而碰上周末秦深出差,他也就不再回家了。
一个人在家,太寂寞。倒不如跟一群人同是乳臭未干的在校生出去纸醉金迷,作个伴。
大学的第三个元旦,秦深说他要到华北出差。
元旦的前一天,学校已经开始放假。刚回家的大学生一回家就看到大老板在收拾行李,忍不住问:“你不是大老板吗?为什么不安排你的员工去出差?”
“很重要。”秦深不理会张知起的抱怨。
“那你路上小心。”张知起有些郁气,说完便立刻打电话给万军一伙人,说今晚的新年倒数,他也会去。
就算没有秦深,他还有很多人可以陪他过新历年。张知起想。
与众多的世界级城市一样,G市这座摩登都会引入和发明了许多迎接新年的热闹花样,灯光秀、音乐会,G市著名的珍江钟楼广场有一个每年都进行的节目——新年倒数。
大学城里分之三都是外省的同学,元旦假期不回家就会跟同学一起到那边和G市的市民一起参加倒数。
张知起跟万军他们接头的时候,马路还是通的,珍江的观景台很人潮涌涌,但人仍可以在上面行走,他知道谭梦溪今天已经做了安排,他临时起意来这边也就没有告诉谭梦溪。到了十一点的时候,观景台上的人行道变得异常拥挤。
万军和周成旭说珍江的观景台会有灯光秀,他们开始跟别人打听,最后知道灯光秀移到了珍江公园里面,而且要凭票入场。
他们决定直接上鼓楼那边等倒数算了,于是开往回走,很多人都像他们一样开始逆流而行。
张知起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跟班上的同学已经走散了,人流太多,摩肩接踵。长得矮的女生几乎就只能看着别人的背脊。
前也不是,后也不是。
张知起开始有点后悔今天的决定,这种人群的密集程度已经到了一个让他难以呼吸的程度。
慢慢地随着人潮挪动,张知起觉得不对劲。
手往前腰上摸,挎包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挤掉了。
手机还拿在手上,刚想打出去问一下周成旭他们现在在哪个方向,电话还没接通,便掉在地上。
张知起忍不住吼了旁边的面目狰狞的女生一下,但没有人理会他,他只得继续走。
他的心情已经彻底崩坏了。
他不敢弯腰去捡他的手机,这时候低腰,很大可能再也起不来了。这点常识他还是有的。
终于快走到鼓楼广场通往珍江观景平台的楼梯处,平日层次感鲜明的石阶风景此刻荡然无存,只能看到拥挤着上上下下的人流。
走到距离楼梯口还有二三十米的时候,张知起就听到楼梯上声音嘈杂,有人在大声喊“往后退吧”,先是零星喊声逐渐变得急促并且整齐划一。
张知起觉得心跳加剧,他开始觉得自己今天真的不应该来。
有人从楼梯的侧面往下“递”人他知道出事了,他跟他身边的人都慢慢散开,让出十多平方米相对松散的范围。
被抬下来的人就被放在那个地方,张知起长得不矮,他看到了一个黑黑瘦瘦的面容。
有人焦急地在询问谁会急救。那把声音太熟悉了,是新疆口音很重的万军。
张知起不顾一切拨开前面的几个人,他看到两个小时前还很兴奋地跟他说,“G市跨年太热闹”的周成旭满脸是血,衣服被扯开,毫无意识地躺在地上,在他的胸腹位置能够看到明显的红色的印子。
声音太很多了,外圈的人的声音和里圈的声音混在一起,外面的人根本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张知起问已经魔怔了的周成旭借了手机,他给秦深打电话,他急切需要听到秦深的声音。
却打不通。
电话的忙音传来的时候。
在鼓楼那边大规模的人群突然开始了新年倒计时,看到鼓楼顶部外墙上显示了倒计时荧幕,上面的人潮在自发跟着读出
“五——四——三——二……”
身边围着的人潮转头看向远处的鼓楼外墙。
张知起在最后几秒,捂住了躺在地上的福建室友的耳朵。但愿他听不到那些对于新年的欢呼。
那一个晚上,张知起看不到美丽的珍江夜景,也看不到天空中孔明灯洒下的愿景。他只看到了满目狼藉,散落的衣服,不成双的鞋子,价目不一的手袋
救护车的鸣笛一直伴随着他们。张知起和几个同学一起跟车到医院。
跟车来的同学里面,没有人敢去接周成旭的手机。最后是辅导员来医院的时候接的。
凌晨一点半,辅导员把滞留在医院的学生各自遣散回回家,只留下张知起和万军。
周成旭把自己的手机递给张知起。
“在哪?”
“市一。”
“我来接你。”
“我不回去。”
秦深挂了电话。凌晨三点,秦深把抱头坐在医院公共座椅上的人强行拉走。
“你不是有一个很重要的工作要亲自去吗?”张知起看着窗外昼伏夜出的路灯
问。
“你不管你公司了吗?你去出差啊,我什么事都没有。”张知起说。
“你知道今天珍江那边多热闹?”
“可惜我手机和挎包都掉了。”
“但这不是今晚最大的遗憾。”
“你知道今晚最大的遗憾是什么吗?”
张知起在话语和安静之间轮转,说这里却说不下去了。
秦深把人背进家里面,张知起伏在他的背上不住打颤。周成旭那一脸血和胸腹上的红痕一直晃在他眼前。
秦深看着张知起洗漱完毕,在床上躺下。帮他掖好被子,关掉壁灯。
晨光穿透窗户,给透明无瑕的玻璃染上清早的暗红。
张知起上网,急切地看着关于昨晚的那些铺天盖地的新闻。
早上七点半左右,这是张知起在学校的起床时间,万军的信息才发过来,里面婉转地说明周成旭抢救无效。
张知起抬起手,挡了一下流泻进来的阳光。窗户外面,树木茂盛,葱葱郁郁,在绿色与绿色的缝隙之中,还能看到一幢现代化建筑的纯白色的外墙。
所有的一切都没有改变。一颗星的陨落改变不了树木的荣枯,旭日的东升。
封野的电话从昨天晚上开始一直无法接通。张知起唯有一早起床和学校的负责人一起接待福建同学的父母。
周成旭的父母看上去也有四五十岁,周父比张知起矮一些,有一点啤酒肚,周母则是身材瘦削,给人一种和凌厉的感觉。看到接待他们的人时,夫妻两倒是很冷静,礼貌疏离地打了招呼,便匆匆上车赶往医院。
即使等待已经毫无意义,万军还是等到张知起一行人到医院的时候。
两位室友见面的时候没有说话,只是互相拥抱了一下。万军上前打算拥抱一下丧子的平凡夫妻,却被周成旭的母亲恶狠狠地盯了一下。
高高瘦瘦的小伙不明所以,临走之前忍不住问张知起周母的状况。
原来,坐车过来的时候,周家父母了解完基本情况之后,特意问了一句,昨天谁跟她的儿子走在一起。
辅导员说,都是班上的几十个同学一起出去的。
周母不信,她转而问张知起。
张知起说,他们几十个人后来你冲成好多个小团体,他们三个走在一起,最后也都被冲散了。
周母没有再说话,但看着张知起的眼神多了些恶意。
周父周母的情绪在停尸间看到自己儿子的时候立刻溃不成军。张知起不敢进去,因此跟学校的负责人一起等在外头。
走廊上的空气很闷很沉,连苍白的墙壁都透着一股无能为力,无可奈何的气息。的张知起捂上耳朵,不去听周母断断续续的哀嚎与咒骂。
隔天,张知起和万军跟着辅导员一起去送机。周家父母有80万抚恤金,但周父拒绝领取。校方代拿后,让辅导员给送过来。
有点发福的中年人眼圈乌青,紧紧抱着装有骨灰盒的封箱。辅导员把信封交给周父,周父随即把信封扔回给辅导员。反反复复几次,双方都有点气急败坏。
辅导员的脸被周父狠狠扔了几次,候客厅的人开始对这边指指点点。
张知起拿过辅导员手上的信封,他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或许是一些文件,或许是□□,又或许是其他,反正的能兑换钱的。
万军跟在他后面。
自从医院出来以后,周母的脸一直都很呆滞。张知起昨天没留意到,今天才发现,周家父母的白发很多,密密麻麻夹杂在黑发之间。
张知起和万军一起扒开周母的手袋,把信封装进去。周父要见状,像一头愤怒的公牛一般,要绕到这边抢。
“周叔,周姨!”万军忽然大喊,在吵杂的候客厅,这两声新疆口音的普通话显得特别清晰响亮,而这也打破了原先几个人沉默着推搡的局面。
万军跟张知起相互对视了一眼,跪在周家父母面前。
“周成旭欠你们很多,这一点你们先拿着,以后的我们几个帮他还。”张知起说。
周家父母第一次来G市,是把儿子送过来上大学。
第二次,则是把儿子的骨灰带回家。
愿每个人都能珍惜今日时光。
归程。
张知起给秦深打电话,却是不通,想到忙碌的老板大概是在在某一架正遨游天际的飞机上,张知起也就作罢。
然而,其他事就找上门来了。
张知起按着谭梦溪给的地址赶到的时候,谭梦溪已经托人在办出院手续。谭梦溪有点散乱的长发披肩,身上穿着跟她的脸色一般苍白的病号服。
“好点吗?”张知起坐在病床边的木椅上,看着脸色苍白的女友,满怀关切地问。
“挺好的,”谭梦溪拨开张知起的打算探她额头的手,深息,“这几天没接你电话,想知道为什么吗?”
“大旭的事,我走不开,我不知道你病了。”张知起试图解释。
“不是,不是怪你。是我对不起你。”谭梦溪说着,把头转到另一边。
张知起没有问为什么,只是等着那位不知道为何突然进了医院的女生调整情绪。
“我流产了。”谭梦溪说。
张知起有点茫然,因为室友的事张罗得有些疲惫的双眼显得有些呆滞。。
“我说我流产了。”谭梦溪住的是单人病房,不然这一声调子极高的声明一定会引起周围的议论。
“我知道了。”张知起抬头说。
“你能不能给我一点反应?”谭梦溪忍着怒气,闭上眼睛。为了说这一些事,她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然而张知起对着这件让她几乎崩溃的事却无动于衷。
“没关系。是我的错。”张知起站起来俯身拥抱了一下眼前的女人,他能看得到她脸上的自责,愧疚与逞强。
“啪”谭梦溪狠狠打了张知起一巴掌,用尽全力。
“你道什么歉,你哪里错了,是我错了,”谭梦溪喊得声嘶力竭,却哭得一塌糊涂,打完之后抱着张知起,一直重复着一句话,“你为什么什么都不在乎?”
张知起拍着她的背,安抚眼前的女人。
良久。
“你想知道是谁吗?”谭梦溪问,她坐躺在白色的床铺上,把头枕靠在张知起的肩膀。
“不想。那样会让我痛苦。”张知起看着天花板。
“这样正好,那我偏要告诉你,”谭梦溪许是发泄完了,又恢复了往日的欢乐,只是说出来的话像是像是一朵月季,美丽而带刺,“是封野。在你生日之前的那个周末,我们不知道怎么地就去了那条街。”
“都怪我没有陪你。”张知起道。
“其实你早猜到了吧。”谭梦溪怪笑。
“没有。”
“也对,你根本连猜的心思都没有。都是一场闹剧。”
“对不起。”
“你不要再跟我说对不起,我会有一股揍你的冲动。我根本没脸见人,那是我自己自甘堕落。”
说着,谭梦溪又开始哭了,梨花带雨。
“我们分手吧,张知起。”谭梦溪收住泣声的时候,说。
走出病房的时候,张知起看到了封野。不知道他究竟站在这里多久了,看到张知起出来,他才进去。
隔天在宿舍,张知起和封野打了一架,那种声响让少了一个人的宿舍像是突然遭受一声轰雷。两人像是发狠的野兽,也不管宿舍里面桌桌脚脚,磕磕碰碰。万军自己一个人应付不了,本来想让隔壁宿舍的过来一起拉架,但从封野的几声沉闷混沌的话语中忽然猜到了什么,连忙把门关上。
封野其实刚开始下手不重,但张知起像是要拿命似的把他按在地上就朝脸上捶了几拳,嘴里觉出血腥味那一刻,他也就一下间爆了,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掀开张知起就往他身上软的地方招呼。
封野在张知起耳边说了句什么,立即被张知起狠戾踢开,刚好脚下有一个塑料袋,错脚一滑,重重地撞在了书架的边角上。
当即一声痛嚎。
眼看着两个人还不罢休,万军直接拿了开了两个水龙头,把一盆冷水直接浇两人头上。
因为张知起在扭打中占据了上方,水大多在倒在了他的头发和脊背上。
被这么一整,张知起倒真的停了动作,只是眼神依旧发狠地看着封野。封野没有了刚开始时的气势,倒是避开了张知起的眼神。
“你个死变态基佬”,这是封野当时说的话。
战火平息后,对战双方竟十分有默契就这样双双出去了,把宿舍里海拔最高的万军唬得一愣一愣,头疼地留在宿舍收拾残局。
关于周成旭的留言依旧在学校里漫天飞,伤感的气息还未在这个窄小的四人间宿舍停止蔓延,新一轮战火却已平息。只是不知道,战后的重建与恢复需要多久。
打得轰轰烈烈的两人没有去校医室,张知起忍痛咬着牙,直接开车上了最近的医院。封野在走去停车场的途中一直捂着肋骨那里,两人都意识到大概出问题了。
果然,封野在医院检查显示肋骨错位。张知起则没什么大问题。
年轻的护士把两位年轻人身上的其他伤拾掇了一下,一边拾掇一边直摇头,而理疗桌旁坐着的医生则是一副云淡风轻,见怪不怪的模样。
封野把卡拿出来让张知起交住院费的时候,直视着他的眼睛道:
“当我还你的,以后大家还是兄弟。”
张知起转过头,没有看绑着肋骨固定带的室友:“你不欠我,你不过跟我一样亏欠了别人。况且,欠的东西,你也还不起。”
张知起很快就把拍片和其他费用缴全,回到病房坐在一旁。
“你不用陪我,又不是什么大事,医生说绑几天带子。”封野坐在一边闷闷地说。
“要通知你爸妈吗?”张知起心里不是没有愧疚的,但那只是一点点
“别。”
他和封野都知道,如果今天自己不出这气,以后他跟封野也许就形同陌路了。
以谭梦溪那种气性的人,该是以后都不会搭理他们俩。而且谭梦溪当然可以这么做,他们不同院系。
但这两位大男孩不行,他们还是同一个寝室的,永远那么膈应着。这气,得撒。而且这样一打,还只是个开头。
病房里关了灯,城市的光怪陆离却流泻一地。
封野朦朦胧胧看着歪在椅子上打瞌睡的人,忽然问:“你究竟是吗?”
等了一会,张知起反问:“是什么?”
“你知道我问什么,”封野支支吾吾不肯说明白,却是开始解释起来,“有一晚,你跟一个来接你的男人在车上面亲额头亲脸的。虽然只是几秒钟的事情,但那时候车窗没关全,我跟梦溪看得清清楚楚。梦溪表现得没什么,当没看见,我当时也懵,觉得认错人了,就把这事压在心里。后来,她问我你的一些事情,你知道在我们心里你就是个有钱大方的纨绔子弟,你知道我喜欢梦溪,当时候我就跟个婆娘似的说你的坏处,还说你看片的时候吐了,根本就是…然后我俩喝了不少,事情就那样发生。”
“哦。”张知起回应。
“你权当了了我心结,你跟兄弟说个明白不行?”听着张知起无所谓的语气,封野恼了,却是自己刚做了亏心事,不好发作。
“我不知道。”
“我说句重话,你别觉得刺。那种人就是变态,会被人瞧不起,到时候很多人恶心你,骂你的时候你再改就迟了。听我一句,别活糊涂了。”
说完,封野就像把心里推的疙瘩全倒出来一般,踏实睡了。
张知起也合上眼。但他的心思里有太多人,他亏欠的,他在乎的,在乎他的,现在的,曾经的,已故的。
那些清晰或早已模糊的身影在缠绕了大学生的思绪,让人无法睡得安稳。
而唯一庆幸的是:
愤慨冲淡了一些悲伤。
躁动调和了一点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