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6(1 / 1)
“这边走,”Ariadne说。
Miles的家是山腰上的一间单层别墅,门前灌木青翠,屋子宽敞,从大门进去要穿过长长一条走廊,经过衣帽间、储物室和厨房才到达客厅。
“我们到书房去,”Ariadne又转过头来对他们说。Arthur点点头,Eames跟在他后面,Arthur听见他从喉咙里发出来一声低沉的回应。
当他们来到Miles教授的书房门前时,一切都仿佛被书籍压垮了。满眼什么也看不到,Miles教授本人不知在何处,只有三面墙上直到天花板的巨大书架,和上面层层叠叠的塞满一切缝隙地拥堵着的书本们。深红色的地毯上也堆放着一摞摞杂志和期刊,书桌上三大摞明显是刚出版没多久的精装书如城堡般围着笔记本电脑,城堡后还有一筐稿纸,把窗台整个遮住,但高大的向着南面的窗户还是把洛杉矶的阳光迎入屋来。
“教授?”Ariadne叫道。
“哦,我在这儿呢,Ari,”Miles的声音在房间深处说。
Ariadne做了个手势让Arthur和Eames先进去。Arthur小心翼翼地跨过一摊大西洋杂志到往里走,站到了一张小沙发的背后,Eames也随着进来。随即房间对面的一扇打开的书柜门抖动起来,然后它被关上,Stephen Miles从它后面走了出来。
他从两边墙上的高大书柜之间走出来,光线从外射向他背后,他从阴暗处逐步走向光明,鹅黄色的衬衣随着他的步子被点亮。Miles教授如一个演员从舞台深处走向聚光灯下一般重新进入他们的视线,但他不可挽回地老了,他们认识他的时候他大部分头发黑色的,只是鬓角上泛灰——而且他不知何故甚至变得矮小了些,他原本是一个健壮英俊的中年男人——还带着一副老花镜。然后Arthur才意识到Miles教授是笑着的。一个彻底的、毫无矫饰的露齿笑,爬在他有皱纹的脸上。
“噢,噢,我的天,”他说,让老花镜从他鼻梁上滑下来,从镜片上面看着他们,“看看我的学生们。我几乎都认不出你们来了。”
“教授,见到您太高兴了。”Eames先踏出一步到沙发侧边,向Miles伸出手。
“哈,”Miles握住他的手,“我记得你。提醒我一下你叫什么名字”
“我太荣幸了,”他说,“Eames,Edward Eames,我通常用Eames。”
“Arthur Levine,教授,”Arthur也伸出手。
“对,对,”Miles转向Arthur,缓慢地说,“在这种时候发现我的记忆还没有完全衰退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你在我们系读了研究生,不是吗?”
“是的,教授。只是硕士。”
“噢真的?”他说,“坐下来吧。坐下来,你们都坐着。”
“我给你们加点水,”Ariadne说,然后拿着茶壶出去了。
“Dom告诉我你们要来看我,”他说。他深深地陷进扶手椅里,脱掉他的眼镜拿在手上。“我跟他说我实在不记得十年前Mal的朋友有谁了,然后Dom告诉我,除了系里的课之外,Mal并没有私底下带我见过你们。于是我在想,现在的学生们都太体贴了。”
“教授,”Arthur说,“这是我们所能做的最少的事情了。”
Miles摆了摆手。
“仪式你们去了?”他问。
“去了。我们都去了,”Arthur说,“我以前跟她合租一间公寓。就在校园西南边。这些年我们都有见面,我是说,跟Mal和Dom。但我也有一段时间没见她了,自从——自从去年——”
“自从去年我们把她送到医院去的那一次。”Miles代替他说完了。
“是的。是的,教授。”Arthur说。
“我很抱歉,”Eames低声说。
直到好几分钟以后Ariadne才回来。“抱歉花了这么久,”她手里换了一个咖啡壶,“茶叶快没有了,我怕冲的太淡就给你们煮了咖啡。”她又拿来四只杯子,放在小圆桌上一一倒满。她抱着她自己的杯子在书架前的一张木椅子上坐下来。
“您还在教课吗,教授?”Eames抱起他的杯子,靠到沙发背和扶手之间的拐角里。
“偶尔,偶尔,”他挥了挥手,“有的时候想开课就开一门,有的时候一年也不开。我今年春天开了一门课。到我这样的年纪,教学不如放给年轻人来做。大多数时候在带研究生。你们是哪一年在校?”
“03届,”Arthur说,“我们01年秋天在上您的课。”
“哦,是的,当然,03届,Mal也是。是哪一门?诗歌还是文论?”
“浪漫主义诗歌,”Eames说。
“哦对,诗歌,”他点着头,然后举起手来,“你瞧,这就是我想说的。浪漫主义,华兹华斯,柯勒律治,拜伦济慈雪莱……从我自己是一个博士生起,我已经教了三十年了,Eames先生,三十年都是同样的作家和同样的阅读材料。你也许有的时候可以换一首诗来讲,今年讲《丁登寺》,明年讲《露西格雷》,但是一个诗人的重要作品来来回回总是那些,你不能完全置之不顾去讲一些没人听过的边角料……你知道,到这样的地步以后,你就不得不逼着自己挖掘新的乐趣了……你已经背下来某一句话在诺顿的哪一页上,你已经知道提到哪个观点的时候学生会发笑。我甚至能记得上一年讲这首诗的时候,在哪处念漏了一行。教学注定是重复劳动。但那当然不是让人腻烦的事情,因为,嘿,我们都热爱教学,否则我们也不会选择走到这一步上来。但是,问题必须在于,你要从何处获得满足感和乐趣呢?”
“您还想挖掘一些新的研究吗?我是说,除了十八世纪之外。新的课题?”Eames问。他翘着腿,身体还是向后靠着,一只手肘立在扶手上,撑着下巴。
“哦,不,不,不至于是那样,”他说,但出于某种原因他的目光还是黯淡下去。“我有外孙们。隔三差五我也帮Dom带带孩子,虽然——你大概看得出——我也并非很擅长和儿童交流。这些事情已经够我做的了。我还有Ariadne,不是吗?Ari?”他回头去看她。
Arthur和Eames也都转过身去看Ariadne。她手指摸着围巾的边缘,向他们讪讪地笑了一下。
“今年还来了一个博士生,”Miles又说下去,“一个瘦高的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小男孩,但聪明的要命。我想有他们两个就够我折腾一段时间的了。
“但你是一个老人了。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住在现在这间房子里,跟我五岁时养过的那只狗一起玩。你总得承认这一点。你的时间是有限的。在你有大把时间的时候,一切总显得是理所当然的,直到——在这个过程中你失去了好的腿脚,失去了写书的精力,失去了许多亲人——直到,噢,我是一个老人了。格雷是怎么说的?”他忽然笑了笑,“世上只剩下我与幽冥了。”
Arthur觉得他的胃里一阵搅动。他把手里的马克杯放到桌子上推开。在他旁边,Eames把一直翘着的腿放下,把身子坐直起来。
“这么说,Arthur,你的硕士论文做的是什么?”他忽然问。
“维多利亚,”Arthur回答,“维多利亚小说。狄更斯,萨克雷。”
“那么,告诉我,先生,”Miles说,就仿佛他们在一间教室里,“一个故事应该怎样结尾?”
这出其不意的提问让Arthur愣了一下,但他很快回忆起来。他知道这个问题的标准答案是什么。“叙事的结尾——叙事的结尾有好几种,”他开始说,“典型的比如结婚,在言情小说或者一些现实主义小说里,要么就是角色死亡。这两种最常见。厄洛斯和塔纳托斯。死亡与爱欲,教授,因为它们……它们激起终结的感觉。”
“没错,”Miles说。他的眼神已经没有再看着他们了。
“但还有其他类型的结尾,”Arthur脱口而出。然后他意识到Eames,Ariadne和Miles本人都齐齐地在盯着他看了。
“那么请继续,先生,”Miles说。
“其他类型的结尾,”Arthur说,“比如没有结尾的结尾。有的故事只提供开放结尾,于是小说结束了,但叙事还没有结束。还有把前面的一切叙述都推翻的反抗的结尾。就像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我是说,生活不应该是这样才对吗?生活总会继续。小说有结尾,生活不可能有。小说家总是挣扎着想要提供一种终结的感觉,于是他们发现了体验圆满的几种方式,死亡与爱欲,等等。但生活没有终结。死亡与爱欲在真实世界里只是一个朝生暮死一样的短暂周期的停歇。没有结局。全都还要继续下去。”
“对,对的,”在所有人都沉默的半晌后Miles才回复,“就是这样。说得非常好,Arthur。”
“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Eames转过来向Arthur说。他抬了抬右手,随即又把手肘放到沙发扶手上,把手指靠到脸侧。
“当然。”
“你觉得,”Eames缓慢地说,“你相信我们必须要用未来才能明白既已发生的事情的意义吗?我的意思是,意义不在历史之中,而在结局对过程的回顾里?”
“我相信是这样,”他麻木地点了头。
“那如果没有可知的结尾,”Eames问,“你怎么知道现在所做的事情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希望能有一个结尾,”Arthur说,“而不是确信一定能得到它。即使得不到——哪怕只是这个想法,只是对一个期待,这样的冲动就已经成为了意义本身。并不是可知的结尾真正出现了;恰恰是在它还没有出现之前,对它的期望已经定义了过去。”他抬起头来,看见Eames投向他了一个出乎意料而又灼烧般不安的眼神。Eames很快回过头去看向Miles。
“教授,”Arthur说,“我并不是……”他自己也说不下去了。
“哦,不,不……不要担心。没事,没事。我很高兴你们来。”Miles最后说。
那天他们并没有坐太久。他们又谈了一点Ariadne的学业,系里新发生的事情,诸如此类。但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没有什么非提到不可的。他们都清醒地意识到彼此间的那比沙发和茶几之间更远的距离:多年的时间横在他们之间,对于某些事情他们有可供分享记忆,但在许多别的事情上则只是空白。亲密也只是无济于事的。
当他们最后再经过长长的走廊里开Miles的家时,那走廊如同一条无尽的甬道,从上下左右合拢,压向从中经过的人。他们来时向着下午的阳光,离开时逆着光,Arthur看着前面Eames的整个背影,一半被照亮而另一半躲藏在他自己的身体所造成的阴影里。
当他们重新踏进阳光底下,Eames转过来对Arthur说:“你看起来该休息一下。你可以坐一会再开车走,如果你想的话。”
“哦没事,谢谢,我还有些文件应该回去看看。”
“你确定你没事?”
“没事;很好。你的车停在那边?”
“马路对面。”
Arthur点点头。他准备好要跟Eames道别了,但他最终说出口的却是:“只不过——你记得说的话?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他住在现在的房子里,跟他五岁时的狗一起玩?”
“Miles他,你知道,”Eames缓慢地说,听起来出奇地温柔,“他研究了一辈子浪漫主义。他当然知道梦是怎么一回事。你控制不了你梦见了什么。”
“对,对,”Arthur苍白地笑了。“那就这样吧,”他说,指指他停在路边的车,“回头见。”他迈开步子往人行道上走。
“Arthur,”Eames叫他。
Arthur转过头,发现Eames咧嘴笑了。
“怎么?”Arthur挑起一边眉毛说。
“没什么,”Eames耸肩,“就只是,你应该放松点。你知道。”
“好吧,”他稍微弯了弯嘴角。当他转过身掏钥匙去开车门的时候,却手一松把钥匙掉到地上。“Shit, ”Arthur弯腰把手伸进人行道台阶和车轮子之间的缝隙里去。
“你确定你真的还好?Arthur,”Eames在他背后说。
“没有,我就只是——OUCH!”他要直起身子的时候头撞上了倒后镜。
“……掉了钥匙又撞了头,”Eames打量着他。
“掉了钥匙,”Arthur有选择性地重复说。他转过头来瞥了Eames一眼。Eames看着他明显皱了皱眉。
Eames说:“我去找Ari给你倒杯咖啡行吗?你真的不应该现在开车。”
“噢,谢谢,不用了,”Arthur已经开了车门,坐进大半个身子。
“你不该在这种状态里开车。至少我才不会愿意跟你开在同一条路上。就一杯咖啡,”Eames说。他已经转身要走了
“哦真的,Eames——”
“别,”Eames转过头来,竖起手,“你别开车。我马上就回来。”
Eames关上车门,折返Miles家里去。Arthur透过他的挡风玻璃看着半山的街道。所有的画面都如幻灯片一般滑过他脑海,他想起Miles在课堂上讲过的诗,他想起十年前英语系的大楼,校园里山坡上风吹过的那些对话,Mal和Cobb年轻时的样子,他的《诺顿》,Eames的滑板。他还想起Ariadne看着他们时那种小心翼翼的珍重,她松散的头发和微皱的围巾,他不知道他们过去是否都曾经是这个样子。
也许是因为阳光透过车窗晒在他的身上;也许是他自己的脆弱;也许是因为Miles开始时的兴致勃勃和后来那些无可挽回的话。但所有这些都无法解释,一切都无法解释,当Eames拿着一支水壶出现在人行道上,然后打开另一侧的车门坐进来,把水壶递到Arthur面前的时候,Arthur什么也没说出口,松手让壶滚到了脚边,然后捧着Eames的脸吻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