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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Eames说过,在一堂文论课下课以后,教学楼旁边咖啡馆的露天座位上,“结局是不能预测的,所以我们其实并不知道现在这一刻在更长的未来里有什么意义,不是吗?”
“我不知道,”Arthur说,“你为什么总有这么多问题?”
“所以你觉得十年后我们还会在一起吗?”Eames问,一边嚼他的甜甜圈。
“什么?”Arthur眨了眨眼睛。
“可是如果你不能预计以后的结果,你怎么能判断现在,这里,”他用右手食指在他们之间比划了两下,“这些事情意味着什么呢?”
“现实一点好吧,Eames先生,”Arthur反诘道,“没有人能预知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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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thur,”Eames在叫他。
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Arthur,你——”Eames开始说。
“不不,”Arthur打断他,“不是,我很抱歉,我可以解释,我太抱歉了,我不能再抱歉一些了……”
“别解释,”Eames说。
“噢,”Arthur说,终于觉得又有氧气进入大脑里,“是,对——我不该——”
“快闭嘴,”Eames说,然后又吻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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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知的结局,”他们回到广场上,经过喷水池,沿着山坡上的阶梯向下,“我的意思是说,那我们就说,Cobb和Mal,Dominic Cobb,Mallorie Miles。你和我又怎么知道十年二十年以后他们会在哪里呢?”
“你越扯越远了,Eames。以及你为什么不能考虑一点脚踏实地的事情?”
“脚踏实地?好吧,好吧,这么说,”Eames说,“当我在食堂截住你的时候。你怎么知道我们都会上Miles的课?你怎么知道我们现在会站在这里,这个山坡的台阶上?”
“我不知道,”Arthur没好气地说,“可能这正解释了为什么我当时没理你。”
Eames愣了一下,然后突然大笑起来。
Arthur怒目而视。
他们走到楼梯尽头,广场边缘。Eames把滑板搁在地上。他背着他灰不溜秋的旧书包,手里抱着一沓影印的文献。“好吧,”Eames侧过身来看着Arthur说,“别傻了。”他踩在滑板上向前;Arthur迈开步子跟在他后面。他们绕到音乐厅的后面,从小路下山,直到把教学楼、山坡和文学理论都甩在身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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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傻了。我开车送你回去,”Eames说。
“什么?”Arthur一片空白。
Eames忽然笑了。就在Arthur的耳朵边上;那几乎都像是种温存了。
Arthur抽开身瞪着他。
“哦我的天,”Eames说,“你还跟以前一模一样是个闷棍。”
“什么什么?”
“我不确定你听出哪个方向的歧义了。但我想说的是,你最好还是不要开车了。我送你回去再回来取车吧。”
Arthur默许了。他们互换了座位;Eames开了车。只有十来分钟的车程;但那感觉不比十年更短。Arthur告诉Eames停到公寓楼下。
“好了,”Eames关上车门时说,“我可以到前面坐车去Miles那里,然后再回家。”
“谢谢你,Eames先生,”Arthur迟疑地说。
“你有我的电话,”Eames歪着头看他。
“我是有。”
“Then call,”Eames简洁地说。
他挥了挥手,然后迈着大步子沿着威舍尔向东走了。Arthur盯着他;他走过一间便利店,一间AT&T,在街角的杂志铺转了个身,然后人行横道的红绿灯转绿,他在一群人中,往马路另一边的公交站牌走去。Arthur这才转身打开公寓楼的铁闸门。
Arthur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不知道这能意味着什么。就像他们还在学校里的时候不会预料到今天发生的事情;现在他们也不能预料未来。但是他有对结局的期待——那种哪怕最后被证实只是幻象的终结的感觉——这一点光亮就足以让他愿意尝试。
一周后的一天Arthur接到Ariadne的电话。“还是谢谢你们,”她说,“真的多亏你们来了,你知道……我一直在想我能给你们做点什么。我记得你提到你很久没回来过了。所以你感兴趣最近回来学校和系里逛逛吗?我带你们走走。相信我,我知道现在北区最好的酸奶是哪一家。”
他答应了她;他一挂了电话就马上拨给了Eames。“Ariadne,”他搜肠刮肚地说,“Ariadne她打来说她可以带我们逛逛校园。她说最好是下午。所以我想,这周六怎么样?你会需要加班吗,或是采访什么的?要不然就周日?”
“唔,让我想想,”他答道。Arthur在电话那端等着。“从学校出来再去吃晚饭怎么样?”Eames说。
那天晚上Arthur在梦中重返他跟Mal同住的最后一天,夏末晨风微凉,学生成群结队地用巨大的手推车把行李从公寓楼里运出来。早上他喝光了Mal煮的最后一点咖啡。Mal计划比他晚两天搬出。不论如何,一切都要作别了。
所有人都在收拾;房间从满变空。当Arthur正弯着腰把收拾出来的废物丢进两个垃圾袋时,Mal问他:“那些你也不要了吗?”
Arthur抬头看她:她背对着窗户,背后的光线让她的剪影边缘闪烁着。她朝他丢在餐桌上的那本书看了一眼。
“对,”他只是说。
“我还是会帮你留着的,你知道,”她轻描淡写地说。
“Yeah,”他含义不明地点了点头,就又弯下腰去。过了一会儿他才有接下去的话:“可是你不能留到永远的,你也知道。它会变旧,然后在你不知道第几次搬家的时候消失掉。”
“噢,Arthur,谁知道呢,”她摇着头说,“别说这些话。快起来给我一个拥抱。”
他终于把两个袋子扎好,这一回真正地直起身子来。他的脸上带着笑意。“我全身都是汗,”他说,但他还是迈过他的垃圾袋拥抱了Mal。
“所以,我想,就到这了。”她耸了耸肩说。
“说真的,”Arthur说,“我也在市里,你也在市里。而且大概我过一两年就又要回来了。”
Mal看着他,接着在喉咙里轻声笑了。“你是对的。但——但我们不会再有这些了。”她挥了挥手。“记得想我,”Mal最后说。
Arthur把垃圾袋丢到门外去,然后用一把椅子顶着门,把他的手推车推出去。他看了她一眼——他记住了她的模样,她永远的模样——披散在肩上的深棕色鬈发,明亮的眼睛,那种仿佛早已熟谙一切的笑意,还有她背后的光——
“再见,Mal,”Arthur说。
“再见,Arthur。”她答道。
只有在今天,当他重新回忆起这场景的时候,Arthur才觉得,从某种意义上,他跟Mal彻底作别了。不仅是他自己;他们都是。今天,这一刻,他把车重新开上那段熟悉的林荫山路时。他穿过他曾住过的公寓楼群,绕到教学楼的背面,从校园的北门开进去。他把车停进地下车库里,再找到那一条老旧的旋转阶梯,爬回到地面上。
先是阳光洒在他的头上肩上,随即整个广场都在他眼前如书页般翻开。他沿着台阶往高处走去。山坡如过去一样青翠无暇,所有风都温柔拂过,所有的草都反射着光芒。他看到树下浓荫里读书的年轻人连姿势都和往时一样,他好奇地想去知道他们看的书是否也和他们当时是同一本。他不会走近前去看或问;那太贸然,从来不是他擅长的事情。天空里没有一片云。他逐渐已经走到楼梯的尽头,那幢红砖墙的钟楼就在眼前升起来。在登上广场之前,他转身俯看整片绿地。他知道这一草一木已经不是当天同样的那一株;但如果无尽的更替就意味着不朽,那他大概也终于可以安然面对这一切。
他回过身面向草坪。他看见Eames就在教学楼门口向他招手。Eames还穿着那件不合时宜的老式男款花衬衣,但他看起来好得没话说。Arthur感觉自己脸上的笑容不由自主地扩大。
他知道这条路;他曾经独自走过成百上千次,又跟Eames一道走过成百上千次。他知道他身后的台阶,面前的喷水池,他知道他应该在多少个步子以后往左拐,靠近那条长廊。他熟悉这一切如同熟悉在手里翻旧了的一本教材,或者是情人侧脸的轮廓。但这一次,他也知道有谁在路的尽头等着他。这与其说是一个结局,不如说是下一个结局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