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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ames买下奥登的诗集的时候Miles的课已经结课,天气逐渐转冷。他拿给Arthur炫耀看,七十年代印的旧简装本,封面磨损严重,纸页在那时就已经发黄了。
所有考试都结束之后的第二天他把书带到Arthur和Mal的公寓里去。Mal给他们煮咖啡,Eames坐在厨房的圆桌子边上。“你在看什么书?”Mal问。
“《奥登自选集》,”他说。
她从他手里接过书。“喔,老版书,经典,”她说了一句。
“我在古董书店淘到的,”他得意地说。
Mal翻着看了一会儿。“这一首强烈推荐,”她把书摊开到中间的一页上递给Eames,才转过头去把咖啡壶拿下来。Eames按她的页码看下去,而她把滚烫的饮料倒进瓷杯里,又倒上牛奶。
“你要加糖浆么?”她问。
“哦要的,”Eames的目光从书上抬起来,“你的文学口味独到,亲爱的女士,我要向你脱帽致意了。”
她笑了一声,然后转过身去拿糖浆了。她叫道:“Arthur,咖啡煮好了。你现在要还是一会儿?”
Arthur在浴室门口回复他。“现在,谢谢,Mal,”他喊道。他正对着洗手池上的镜子,用浴巾擦湿漉漉的头发。“我昨天午饭以后到现在没吃过一口东西。”
“那你更不该只喝咖啡了,”Mal说,“等我把培根都煎完你再一起吃。”
“嘿,你的考试怎么样?”等Arthur走到厨房,Eames转过去问他,“昨天下午你去考试以后就消失了。”
“差,”Arthur迈着大步子踱来踱去,恶狠狠地说,“非常差。他让我们写莎士比亚生卒年月,他是个疯子。”
“什么?”Eames说,“谁会出那样的题?我下学期可得避开——不过,我是说,我以为你背过阅读书目上所有作家的生卒年月。”
Arthur面无表情把浴巾丢到椅背上:“我确实背过。我只是比喻他的题目有多不靠谱。”
Eames呛了一口。“好吧,”他说,“看你那硕大无朋的黑眼圈们。过来坐下吧。就只是一门课而已。”
“就只是一门课而已,”Arthur拉开椅子坐下来以后Eames又重复了一遍,低声得几乎是温存了。他把椅背上的浴巾拿起来擦Arthur的头发。这毛绒绒的安抚让Arthur感觉无限度地好了起来。在Mal背对着他们煎培根,而煎锅里的油刺啦作响的时候,Arthur把他自己的椅子往Eames身边挪了挪,导致Eames脸上挂着足有半个月亮那样大的笑容,隔着浴巾敲了敲Arthur的脑袋。
很快Mal就把培根、鸡蛋和吐司都盛到盘子上端过来。Arthur狼吞虎咽地吃,Eames呷他的咖啡,眼神和手都像被粘在那本《奥登自选集》上挪不开似的。
“可没人在催你,”她对Arthur说,“不用吃那么快。”
“你今天又有什么计划?”早饭后Arthur问Mal。
“噢,”Mal轻描淡写地说,“我要跟Dom去他家里。”
“你要去Cobb家里?”Arthur脱口而出。
“对,”她耸肩,“他妈妈生日。她邀请我们过去。”
“他们住在哪里?”Arthur问。
“格伦代尔,不远,”她说。
“我不知道你和Cobb亲密到这样的地步了,”Arthur说,“也许下一次他来的时候我该问他咖啡里面想放什么味道的糖浆了。”
Mal大笑起来。“这可不用,”她说,“你只需要告诉他‘你爱喝不喝’就好了。”
他自己招待Cobb永远没能像Mal招待Eames那样好。可是他们的关系维持了更久,Arthur想,Mal和Dom Cobb,远更久,跟他和Eames相比。这一切之中的慰藉是,他愿意相信即使在Mal最后的时候,她仍然觉得她的家庭是她最后的依靠。
他们都上过现当代文学史的概论课——在他们仍然共同生活着的某个时刻,这个校园的某一位置,他们都看过维吉尼亚·吴尔芙的遗书。那个女人给她的丈夫写道:
“我确信我又要疯了。我觉得我肯定再撑不过下一次。而且这一次我肯定恢复不过来了。我开始听到声音,而且我无法集中注意力。所以我决定要做最正确的事情了……”
Arthur决定趁早跟Cobb商量去见Miles教授的事情。
“哦那当然,”Cobb在电话里说,“我觉得他不会拒绝的。但我得问问他,你知道。我跟他说一声,然后再联系你。”
Cobb很快发来短信,说Miles的一个博士生会跟他联系。两天后Arthur见到了Ariadne,后者出乎意料地娇小而又干练。“我只是暂时帮Miles教授负责文书工作,”她解释说,“邮件什么的,你知道,他最近有些顾不过来——但我很乐意帮你们安排一个时间。他已经说了很欢迎你们来,我们只需要再定一个日期就好。”
他跟Ariadne碰头的地方是学校外三个街区的一间冰酸奶店。Ariadne说她就住在旁边的公寓楼里,而Arthur开车下班也必经这条路。他发现他跟Ariadne聊得相当愉快,很快就确定了一个周日的下午。
Arthur手里那只糖果色的塑料勺子让他觉得自己年轻了十岁。“你读到几年级?”他忍不住问她。
“这是我第三年,”她说,“我该要开始写论文了。不过现在教职难找,很多人写了四五年还不愿意写完,所以我也真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到头。”
“你也在做浪漫主义?”
“多萝西,”她说,“多萝西·华兹华斯。”
“聪明的妹妹,”他笑了,“虽然她哥哥总是声称自己更聪明。我好久没有回去过了,学校里现在怎么样?”
她耸肩。“大概跟你们那时候差不多,我猜。除了换了新的电脑。英语系的办公楼搬过一回,在我刚来的时候。你很久没回来过了?”
“你绝对猜不到,”他几乎惭愧地笑了,“我离开以后一次也没回来过。”
“怎么可能!”她瞪大眼睛,“你上班的地方离这里就只有十五分钟车程,不是吗?”
“我经常开车上山,但一直没有拐进来过。这里停车也不好停,你知道……但我想你说得对,这不是理由。”
“你是Miles教授以前的研究生?”她问。
“哦,不,只是本科的课——那都是十多年前了。我们在的时候。”
“那真的很感谢你,”她异常真挚地说,“在这个时候愿意去看他。我觉得他其实需要一些转移注意力的事情。”
他忽然意识到她其实并不知道整个故事。“哦,谢谢,不——”他勉强说下去,“其实我,我们与其说是Miles教授的学生,不如说是Mal的朋友。我毕业以后再也没有见过Miles教授了。我以前是Mal的室友。她和Cobb结婚的时候我是伴郎之一。”
“噢,”她说道,“对不起,我不知道——但这更得谢谢你了,不是么?”
他摇头。“我们什么忙也帮不上。我以前能有机会回来的时候,也不愿意回来。”
“你们已经帮了不少了,”她轻柔地说。
小店里还另外坐着两个女生,用浓浓的南加州口音聊着天,抱怨着期中考试的分数。冰酸奶毕竟很小;在这样的天气里也化得太快了。他们很快吃得精光,然后Ariadne拿上她的书包从高脚凳上跳下来。
“你见过她吗?”临走前Arthur问,“我是说Mal?”
她看着他。“见过两次,”她回答,然后摇了摇头。
他明白她的意思。“她最近一年的状态非常差。”
“其实我想问的是……她以前是怎么样的?”Ariadne问。
他感觉美好的回忆袭来,像柔软的织物轻轻抚过胸口。“她很可爱,”Arthur说。
她确实是——用这样平庸而又没有针对性的词语去形容——很可爱。她聪明、自信、体贴,还会做法国菜,而在他的记忆里她会永远如此。荒谬的是也许这竟然成了一件好的事情——他们都不再需要知道她也有被生活磨平的一天,不需要看见她灵感耗尽,不需要看见她病和老。“她成了她的仰慕者。”
“Mal早上给我推荐了一首诗,”Eames说,下午,他们在校园里的草地上,“然后现在我觉得这是整本书里我最喜欢的一首了。”
“所以呢?”
Eames把书合上。“Arthur,”他说,他总用英国口音把Arthur的名字念得异常隆重,“你觉得我把奥登的诗送给你这个主意怎么样?”
“什么?这有什么联系?”Arthur从他的杂志上抬起头来。
“这不需要有什么联系。他有好几首最好的都是情诗,”Eames这样形容,同时向Arthur眨了眨眼,“我应该做他希望我做的事情,不是吗?送给该送的人。”
“他是喜欢过克里斯·伊舍伍德,不是吗?”Arthur问。
Eames笑了。“伊舍伍德在回忆录里说奥登在柏林时期喜欢他。谁知道呢,伊舍伍德自己好像只感兴趣柏林男孩。他们到美国以后一个在纽约一个在洛杉矶,都各自找了别人。你带笔了吗?”
“在包里,”Arthur说。
Eames从书包里摸出一只墨水笔来,一眨眼的功夫就在扉页上写了字。Arthur伸过头去看他那圆滚滚的潦草的字迹。
“谢谢你,Eames先生,”Arthur说。
“啊哈,”他笑了,“你的屈尊降贵总是这么让人感动。”他倾身贴了贴Arthur的嘴唇。
Arthur毫无说服力地哼了一声。
“你要不要看Mal推荐的那一首?”Eames把笔丢下问。
“好,”Arthur回答。Eames开始翻书的时候他又追加了一句:“我可以给她发个短信。看她一会儿有没有时间过来。”
“噢别——千万别发,”Eames立即叫道,“人家在和男朋友欢好呢。”
“她明明只是晚上跟Cobb爸妈吃饭,Eames。”
“哦拜托,”Eames拖着长音说,“一般这种时候的必备节目就是参观他小时候的房间,你明白的,亲爱的。”
“我当然不明白,”Arthur低低牢骚道,“我又没有……”
他还没说完Eames就开始笑了。Arthur怒目而视。“你又怎么知道什么是必备节目?”他反击道。
“当然,”Eames说,“我是英语系的。我广泛阅读。”
“奥登看起来不像会告诉你这种事情,”Arthur说,然后把书从他手里抽出来。
Eames当然不会这么轻易地让他抢走。但他们都没料到的是——某一刻他们两个都在用力——嘶啦一声,书的封皮和内容分开两半,封底和封面页都被撕开,中间的厚厚一叠掉到了草地上。
“Good Gracious,”Eames大叫。他手忙脚乱地把书的内页捧起来。封底已经整个脱落了,封面撕毁了一大半。
“我的书!”Arthur在牙缝里说。
Eames哭笑不得。“这么快就被变成你的书了,”他说,“不过我知道有间书店可以做硬皮。拿过去再补一个硬皮就好了。”
Arthur紧张兮兮地趴下看着落在草地上的封底。
“好了,好了,”Eames连声说。他坐直起身子,而Arthur 在喉咙里笑了,转过头去枕到了手肘上。温暖的阳光晒在他的背上,而泥土和青草的味道钻进他身体里。有那么一会儿他们谁也没说话。
直到Eames说——噢,天啊,他说——
“也许我会跟你回旧金山的,”Eames轻声说,这样没头没尾的一句,非常轻,几乎要消失在头顶上风吹动树叶的飒飒声里了。Arthur觉得他心跳停止了一秒钟。但他什么也没说。他甚至没能看见Eames脸上的表情。这不可能发生的,那时候的他想,他不配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是对的——这到底也没有发生。现在的Arthur想。
“现在你最好睡一会,”在沉默的片刻后Eames提起声音来继续说,“而我要借你的诗集看了。”
就这样那一刻便过去了。Arthur翻了个身面朝天躺着。“Mal喜欢的是哪首?”他最后终于问。
“噢,那首美极了,”Eames说,拍拍Arthur的肚皮,“躺着。我读给你。”
阳光跳到Arthur的眼皮上,让他觉得有点困。他眯起眼睛,在缝隙里看见Eames把光了屁股的诗集放到草地上的咖啡杯旁边,然后挪动到Arthur头边坐下。
“别,”他挥了挥手,恰好碰在Eames的手臂上,“别这么放咖啡。它要倒了。要洒在书上。”
“紧张什么,”Eames被逗笑了,“我识相地才不会再染指你的财产了。它是你的了。它永远都是你的了。”他低头亲了Arthur的额头才重新摊开书。
刺眼的阳光让人晕眩;Eames的声音也是。但奥登的诗是不会死的——他也已经成了他的仰慕者——他的句子流传在爱侣口间,印在泛黄的书页上。在诗人的安眠曲里他一度觉得倦意袭来,但那是好的倦意,应有的倦意,独属于某一个永无乡的倦意。
在那个永无乡里所有的承诺都兑现,所有的衰老都停止,所有的亲吻都不会丢失。Mal现在已经到那里去了,而他们不能,他们在过去曾经短暂到访过,回忆里的一个金黄色的秋天,而在这成人的世界里大部分的承诺都不会兑现,所有的衰老都在进行。但是在那一刻,Eames念着,奥登写道——他们是青春少艾的时光的孩童,即使终将腐朽可至少在此刻美丽,即使有罪也不用马上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