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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为什么人们不用吃橘子的办法吃葡萄柚吗?”
那是秋季学期开学的第二周,他在餐厅排煎蛋饼的队伍里,站在他后面的人忽然问他。Arthur绝大多数时候不在学校里吃早餐,而是跟Mal在家里煮咖啡和摊薄饼。唯独在少数Mal睡懒觉、他不得不爬起来上早上第一节课却绝对没有能力制作出一个人类可食的蛋饼的时候,他才会到学校餐厅吃饭,而现在,他的盘子里只拿了半只葡萄柚,站在等煎蛋饼的队伍里,他听见身后的人问:“你知道为什么人们不用吃橘子的办法吃葡萄柚吗?”
这就是Arthur怎样认识的Eames:这个蹩脚又尴尬的瞬间。Arthur转过身去排在他后面的人——是一个国际学生,他从他的口音就能猜到,宽肩膀,匀称的身材,厚颜无耻地笑着,露出一口白牙。
Arthur Levine二十一岁,自认为自己是英语系三年级学生里最聪明的一个,并且非常容易不耐烦。但站在他身后的这个人明显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旗开得胜感,仿佛一切都自然而然,他的搭讪和笑容也没有任何不得体之处。这让Arthur微妙地在被冒犯和不被冒犯之间徘徊着。保守起见,他最后决定说:“不,我不知道。”
他转回头去。他听见身后的人小小“啊哈”了一声。
“我也不知道,”那人继续说,“我以为你会,因为显然——我是说,你喜欢葡萄柚对吗?”
Arthur又转过头去,那个人看见他转过来便又拉出一个笑容。
“对,”Arthur说,但排在他前面的人这时候离开了。“不好意思,”他说,然后转向煎蛋饼的厨师阿姨,“你好,我能要一份带青椒和火腿的么?”
他们的校园在两个山坡之间的低地上向四周蔓延开,洛杉矶阳光璀璨,谷地上草地青翠,绿树浓荫怡人,他是一个三年级学生,在那个时候,他们似乎不用忧虑世界上的任何事情。他吃掉他的华夫饼,有青椒和火腿的煎蛋,用勺子挖干半只葡萄柚,喝光咖啡,抱着他的一厚本诺顿选集,先下山再爬上半山坡,穿过半个校园,到老教学楼去。浪漫主义诗歌课的教授是Stephen Miles,那时候约莫五十岁,头发逐渐泛灰,极富幽默感,一节课演下来甚至不需要扫一眼教材,诗歌的行数和教材上的页码全在脑子里。
但他和Eames的下一次见面来得出人意料地快,仅仅在半小时之后,Arthur踏着铃声进了教室,在第一排边上坐下,Miles教授正要开腔。这时候门被推开,葡萄柚先生抱着一块滑板和另一本诺顿冲了进来。
“请记得拿一张今天的复印资料,先生,”Miles说。
“好极了,”他轻快地说,在Arthur左边的桌子上抓了一份,把滑板靠到墙边去。Arthur忍不住盯着他看;他一眼没有看他,但是在Arthur后面的空椅子上坐了下来。当Miles教授开始说“好了伙计们,今天我们先来看威廉布莱克”的时候,Arthur感觉有人靠近了他的后脑勺。
“很高兴认识你,”那个英国人说。他能想象对方脸上旗开得胜的笑容了。
“Yeah,”Arthur低声说,然后翻开了诺顿。
Arthur离开教室的时候在走廊上被叫住了。
“嘿,我很抱歉早上的事情,你知道,葡萄柚什么的,”他挥了挥手,“那真有点尴尬,我只是,想不到别的什么话可以说了。”
“还好,”Arthur说。他等着他用一只胳膊夹住滑板,把诺顿塞进书包里然后背上。
“对了,我是Edward Eames,”他说,“我通常用Eames。”
“Arthur,”Arthur犹豫了一下又加了一句,“我通常用Arthur。”
“好极了,”Eames笑着说。
“我上节课没有见过你。”
“哦,我才选上的,他们说Miles是个好家伙。我本来选了弥尔顿,但天啊那个不可想象地无聊,我实在忍不住把它退了。我不知道,因为我们专业要求必须要选一节文艺复兴不是吗?我想我等下个学期上莎士比亚会好些。你觉得Miles怎么样?”
他们已经走到长廊的尽头,Arthur推门到了教学楼外。“他还不错,”他简短地说,“你也是英语系的?”
“对,对的,我选专业选得晚,我上了太多乱七八糟的各种课了——我上个学期还在交换。这学期我才开始修主修学分。我觉得Miles挺好,”他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但是华兹华斯和柯勒律治还是太捏着架子了,不是吗,我不知道他会讲多少晚期浪漫主义,济慈什么的,还有二十世纪,哦你看过艾略特吗?奥登?”
这大概是,Arthur想,十一年后,在他自己的公寓里,这大概是Eames第一次提到奥登。他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了,他绝不能保证这些就是他们说过的话,但没错,在他们走出Miles教授的课室的时候,Eames就已经忍不住说了这么多,毫不掩饰对奥登和济慈的狂热。Cobb回来后Arthur把那本《奥登自选集》要走了。他记得他自己把里面所有的诗都看了一遍,有许多首他们曾在草地上一次读和背诵过——噢有的时候Mal也在——但如今,他没有这本书的时间,已经比他拥有这本书的时间长得多。
在他毕业的时候他把书丢给了Mal。Mal说:“你真的不要了?我看,保守起见,我还是替你把它存着,万一你哪天你又想要了,我可不想被责怪。”
“我肯定不要,”他那时候恼火地说,“你爱留着随你。你可以给你和Cobb的小孩读诗。”
Mal笑得直不起腰来。她毕业以后就跟Cobb搬到了一起去,他们都是聪明又有事业心的人,几年后他们就从八楼上的公寓里搬出去,搬到一间更大的带工作室和花园的房子里去。他们早早结婚;Arthur是伴郎里的一个。但今天Arthur真的把奥登的诗重新拿在手里了。“万一你哪天又想要了,”Mal说过。但她现在到哪去了?
Arthur翻出旧的电话本,他尝试着拨给Eames的旧号码,不出所料那已经变成了空号。一定有别的办法能找到他,Arthur想。他记得Eames有好些朋友,有一个是他的室友和死党,化学系的一年级研究生,是洛杉矶本地人,就在离学校几个街区的地方长大,他大概可能依然用着老号码——他叫什么来着?开头是一个W。Will?Wayne?不,不,Y?Yves?
Yusuf——他的电话本上写着。
Yusuf Bains当时是一个圆脸的印度裔男生,爱摆弄些瓶瓶罐罐,说话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南加州口音。“Arthur什么?”电话接通的时候他问,“不好意思,时间有点久,你能提醒我一下吗?”
“Arthur Levine,我叫Arthur Levine,但我不确定,我想你当时也大概不知道我的姓。你是Eames的室友没错吧?我是Eames的……朋友。Edward Eames,英国人,你有印象?”
“哦我的天呐,”Yusuf——他一定也三十出头了,像他们所有人一样,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可能是一个化学教授,或者是穿白大褂的研究员——恍然大悟地说,“你是Eames的Arthur。”
这个说法让他略微有点坐不住。在Yusuf看不见的地方,Arthur从他的沙发上弹起来踱向了厨房:“呃,对,我是——Arthur。”
“喔,对,对,我记得你了。怎么回事?”
“我太高兴你还在洛杉矶了,”他说,“否则我不知道还能怎么找到他。你最近有听说过Eames的消息吗?他是不是还在这?”
“我不经常见到他,但他应该是在给时报写文章,我有他的电话。”
“我有个——有个不太好的消息,我很抱歉要在电话里跟你这么说。我们当时有一个共同的朋友——她去世了。所以我在想最好联系他一下。”
“噢,不,我很遗憾——节哀顺变,”Yusuf说,“你等等,我给你找号码……”
第二天早上,Arthur起来煮了咖啡,加热了速冻早餐吃下去,把他的外套送去干洗,打扫了客厅,整理了书房里堆积的过期文件,一切就绪之后拨给了Eames。但结果Eames的电话转到了语音留言信箱。
“哈罗,我暂时不在,请留言吧。谢谢,好极了。”Eames说。
人的声音总是不变的,Arthur想。半个小时后Eames就回了电话。谈话比Arthur想象中要轻松得多,但他不得不把情况都告诉了他。
“我不敢相信,”Eames在电话那端说,“我的天,这是我听过最不幸的事情——拜托,等到葬礼的时间确定下来以后,请务必通知我。我一定会去的。”
他说当然;谢谢你;他们的事务所会办一场追悼会。但当他挂掉电话的时候,他忽然感觉内疚透顶。说到底把Mallorie Cobb去世的消息通知给老同学也不是他的义务;这从来不是一个关于Mal的故事,到今天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