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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从早餐的半只葡萄柚开始。
“好了,James,”Cobb努力压制着怒气,“不要再虐待你的水果了。你把果汁都溅到Arthur叔叔身上了。让Philippa帮你弄。”
“什么?我自己还忙不过来呢!”Philippa抗议说。
“我喜欢我的水果,”James用软绵绵的声音说。他像拿一把匕首那样攥着勺子,猛戳向他碟子里的半只葡萄柚。然后汁水又喷在他自己脸上和旁边Arthur的袖子上。
“我没事,真的,”Arthur示好地说。但是Cobb用他充满不信任的燃烧着的眼神扫了Arthur一眼。Cobb了解他,Arthur想,虽然他上一次来这里已经是半年前,但是他们十多年的友谊足以让Dominic Cobb了解他对于——咳,他对于乔治阿玛尼的紧张情绪。
倒并不是说在这样的时候Arthur还认为他的外套属于重中之重,而是,这一切都让他觉得他来错了,错误的时间,错误的理由,错误的礼物。这是太平洋时间早上十点半,Arthur先前跟Cobb说好十点钟过来看他们。但是当Cobb睡眼惺忪地打开门他意识到这还是太早了。昨晚两个孩子都在闹,结果最后他们谁也没能在三点之前睡下,Cobb解释说。Arthur倍感尴尬,只庆幸他还带了些水果给孩子们。但现在看来,即使这个也是个错误的决定。
对于何种建筑才是幸福的建筑,拥有半间西岸最大建筑师事务所的Cobb比他更有发言权。但是,Arthur想,至少他知道,一个失去女主人的家不属于其中的一种。
Arthur认识Cobb和Mal,精确地来说,是在十一年前的秋天。他搬出学生宿舍搬进学校名下的公寓楼里去,在那里他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Mal。
“嗨,我是Mallorie,叫我Mal就好,”她说,而在他的印象中,二十岁时的她笑起来简直有点过于迷人了,“你一定是新室友了。”
“Arthur Levine,”他说,“你学什么?”
“建筑学,”她说,带着一点外国口音,“我在巴黎长大。”
他想这就解释了一切:不完美的卷舌音,完美的笑容,还有一种一切都了然于胸的姿态,等等。他们两个都升二年级,都看一大堆相似的装腔作势的书(萨特,卡尔维诺,桑塔格,等等),所以很快熟悉起来,而且Arthur变得极度依赖Mal的厨房。他第一次见到Cobb也就是在他们公寓门口。那时候Mal还不是一个Cobb,而所有人都叫他Dom。Cobb是建筑学系比他们高一年级的学生,对Mal展开猛烈的追求攻势。那一天Arthur开门看见这个金发男人站在门外,自称是Mal的男伴。
“Mal,你有客人,”Arthur叫道。他去敲Mal的房门。Mal把门打开一条缝,说:
“让他在客厅等着。给他倒一杯咖啡,麻烦你?”
而Arthur就明白了;Mal以前从来不让她的追求者进他们的客厅里等着或者喝咖啡。十一年后,他站在Cobb的客厅里,Cobb和Mal的小儿子把葡萄柚的汁水溅在他身上。而短暂的十天之前,Mal,迷人的Mal,来自巴黎的、学习建筑学的、读卡尔维诺的Mal,决定一了百了地与他们所有人作别。
“他们现在还不知道,”他们终于把早餐收拾下去,Philippa和James在客厅里玩起了乐高,Cobb在厨房里跟他说,“我们的咨询师说,需要用一种设计好的方式一步一步告诉孩子们,需要咨询师的介入,需要医生和重要家庭成员都在场。”
“对孩子们,”Arthur说,“对他们是太艰难了。”
“所以我不可能甩下他们。有的时候我真的就只想要安静一下午。我今天下午还要去找Miles谈谈告别仪式的事情,我但愿我可以不用带着他们,但是也不可能……”
“Miles,”Arthur回忆起来,“你是说Stephen Miles?”
“对,对,就是他。你认识他,不是吗?英语系的荣誉教授。”
“我们那时候还不是荣誉——他是Mal的父亲,我的天,没错,我想起来了,”他忍不住用手捋自己的头发。
Cobb的脸上浮现一个苍白的微笑。“美好旧时光,对吧?”Cobb说。
他想到了一个主意。“听着,Cobb,”他开口说,“我之前说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找我,我是说真的——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需要这个,但我今天下午本来也没有什么事情,如果你需要我帮你看一会儿James和Philippa,你知道,我会非常愿意……这样你可以先去找Miles,如果时间允许的话,你可以在外面自己待一会儿,晒晒太阳什么的——然后你在晚餐之前回来。这听起来怎么样?”
Cobb把手里的抹布丢到桌子上看着他。“你是说真的吗?——我是说,你确定?我会非常、非常、非常感激——”
这就足够了。“放心吧,”Arthur说。
那天下午,Cobb出门以后,Arthur陪小朋友们看了一会儿《Gaspard和Lisa》,给Philippa读了一会儿书,到了三点钟,两个孩子都在床上横七竖八地睡着了。Arthur在客厅里翻Cobb夫妇的书看。书架下理出了两摞旧书,Cobb说是Mal的,根据她的遗嘱会捐献给他们大学的图书馆。
他看到了卡尔维诺,还有海明威。大量的建筑学专业作品,都是些美丽的铜版纸大书,他小心地把它们放到茶几上去。在其中一摞书的底部,他看到一本深红色的硬皮小书。他把它拿起来。书很旧,是被重新装订过的,封面上什么字也没有。他翻到里面去,那是一本诗集,他一眼就认出诗的作者是W.H.奥登。他翻到扉页去;这本书出版于1978年,远早于他们上学的时代。《奥登自选集》,它写着,但在标题的下面,还有用黑色墨水写着的字:
给Arthur
E.
所有的事情,一切的事情,那些金子般的阳光和清凉的海风,树下的浓荫,如茵的草地,无忧无虑的笑声,发黄纸页的飒飒,论文的注脚,诗歌的韵律,都如一股洪流他袭来。他站在Cobb的客厅里,他的衣服上面有Cobb儿子溅的果汁,他手里拿着一本摊开的诗集;他像被亲吻一样无法呼吸。
一切都从早餐的半只葡萄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