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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们二十岁的时候,阳光总是那么耀眼,太过耀眼了,太晒了,一丝云的痕迹也没有,天空像被蓝色的油彩泼过一样,阳光毫无遮掩地扑向他们每一个人的眼睛,铺过每一寸皮肤,跳跃在教科书的行间,钻进他们头发的碎隙和帽衫的领口里。在山坡的草地上,葱郁树木那可贵的浓荫下,总有学生在吃三明治和喝苏打饮料,看书,看着路人发呆或者被路人观看,直到昏昏沉沉睡过去再被海风吹醒。
他们原本只是坐在草地上看明天Miles上课要讲的长诗的,但不知怎么Eames就枕到了Arthur腿上,然后把一张复印的霍加斯的版画盖在脸上遮阴。
“快起来看书,”Arthur说,“你晚上还有课,你不可能回去用半小时看完拜伦。”
“你这个傻瓜,Arthur,”Eames说,“那首是戏仿诗,它的全部意义就在于你不应该看得太认真。”
Arthur愉快地被惹恼了。“你完全可以把这个真知灼见写进期中考试里,”他说。
Eames笑了:“Miles是一个好人,他很有幽默感,说不定他还会更喜欢我的,相比你这个把笔记都背下来的书呆子。”但他还是把脸上的霍加斯扯下来了。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投射出波卡圆圈一样的斑点,落在他的眼睛上,鼻梁上,嘴唇上。
Eames朝他傻笑,像是快睡着的婴儿一样,而Arthur觉得这世界太不公平了,这样的人不应该存在,这样过目不忘又胡言乱语的漂亮的英语系男生。他太美了,Arthur想,如果他属于别人,我一定会嫉妒得发狂。Arthur忍不住把手从诺顿上抽开,伸手指去描Eames脸上的光圈。
“哦,别傻了,”Eames捉住他的手,然后用另一只手把Arthur的头按下来,吻住他。
那一个吻温暖得让人颤抖,带着草坪的气味,一切物件反射的阳光,和Eames□□的皮肤摩擦他的衣服的触感。又或者只是因为回忆总是被镀金的,如同老照片上一切都会褪成一种泛着金黄的棕色一样。
“拜伦不会喜欢这个的,”Arthur抬起头的时候说。
“恰恰相反,”Eames说,“他可喜欢这个了。他还跟他姐姐上床呢,他就是自由性'爱的代言人,亲爱的。”
“你的表演欲即使对于拜伦来说也太强了,”Arthur说,“Mal马上要下课了,我叫她下课以后过来的。”
“像我怕被她逮着似的,”Eames快活地说。
不一会二十岁的Mallorie Miles,穿牛仔裤和平底鞋,背一个帆布包,就从山坡旁的台阶上出现了。“嘿, love birds,”Mal说,“下午好。”
“Mal,”Arthur说,“上课怎么样?”
“就那样,你知道。”她把书包也丢在草地上,盘腿坐下来。
“Arthur坚持要把拜伦放在首要地位,”Eames说,“他真是个书呆子,你知不知道?”
“噢,就是,”她表示同意,“你们在看什么课?”
“English 161,浪漫主义诗歌,”Eames说。
“你们老师是谁?”她问。
“Stephen Miles,”他们两个一起说。
“噢,”Mal忽然说,“他是我爸。”
Eames猛一下子坐直起来。Arthur正发着愣,结果Eames的脑门狠撞在他下巴上。两个人同时哀嚎起来。“我的天,”Mal叫道,把扭在草地上的两个人拉开。
“什么?”Eames捂着他的脑门说,“Stephen Miles是你爸?”
Mal耸肩:“十八世纪诗歌,不是吗?”
Arthur说:“我从没想过——我是说,你们都姓Miles,但这个姓也不少见——你爸是英语系的教授?”
Mal只是说:“你从没问过。”
“你不是在法国长大的吗?”
“我妈妈是法国人。她去世得早。”她说。
所以就是因为这个吗?Arthur想,弗洛伊德之类的事情。她妈妈去世的早。他跟她住了一年以后,她才提起他爸爸是谁。当她二十岁的时候,她没有显示出和他们其他人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但当她结婚生孩子以后,Arthur知道,他亲眼看见,Mal的精神状况日渐差下去,像维吉尼亚伍尔芙一样,在狂躁和低落之间波动,直到Cobb也无能为力。
但和伍尔芙不一样的是她有孩子。很难说这是一件幸事,抑或是只是和家庭生活一起加速了她的衰退。葬礼在一个依然阳光灿烂的周六上午举行。这就是Arthur唯一痛恨洛杉矶的一点:它躁动不安的热情从来不会改变。没有什么能让它哪怕稍微忧郁片刻。
“所有的仪表都同意,她离去的这一天是一个刻薄的太阳天。”在自由悼唁的环节他引用了一半的奥登。他还没有看见Eames。他也不会承认他这样说的时候暗自希望在一群宾客中会有人一个人做出反应,毕竟如果不是在家里翻来覆去地看奥登的自选集,这句诗也不会从他脑海深处浮到水面上来。
他在几分钟后才看见Eames在大厅一角徘徊。
“Eames!”Arthur走过去叫住他。
“Arthur,”他的眼睛睁大了,伸出手来,“Arthur。好久不见。”
Eames他——他变老了,毋庸置疑,他们所有人都一样。他被洛杉矶的阳光晒得肤色更深了些,无可避免地增了体重,任由须根在脸上生长,就连口音也变得越发模糊了。但他的神色还是一如既往地锐利。
“很抱歉我来晚了,”Eames说,“我早上有个采访——什么样奇怪的小说家喜欢大清早接受采访——呃,我是说,很抱歉。”
“不,没有的事,”Arthur说,“谢谢你能赶来。”
“但我刚好赶上你发言了。你说的很美,”Eames看着他,“我是说真的。Mal会喜欢的。”
“噢,”Arthur说,“谢谢。”他没话了。
连Eames也沉默了。过一会儿他才问:“他们的孩子多少岁?”
“Phillipa五岁。James三岁半。”
“噢。天呐,”Eames说。
“我知道,”Arthur说。
“她这么有才华,家庭也幸福。我不知道她怎么……”
“你记不记得,”Arthur忍不住提起,“那时候有一次,她提到她母亲也很早就去世了?”
Eames又侧过头来看着他了。Arthur不确定Eames是什么意思;但就这直视也已经足以让他紧张了。Eames缓慢地说:“我不觉得我是这么好记性的人,但是让人吃惊的是,我完全记得,Arthur。”
Arthur尝试了两三次想说些什么,但都开不了口。他努力地避免去想这话还能意味着什么。
“我肯定料不到我们是在这样的地方再见。和Mal也是。”Eames最后说。
Arthur苦笑。“没错。没错,这不应该。如果你想要聊聊近况什么的话,”他说,“如果你有时间的话,我们可以到外面坐坐,我是说,星巴克什么的。”
“噢,当然,”Eames说,“当然。我今天整天都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