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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落红(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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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師方大踏步走回自己的房間,途中還撞倒了幾個僕人和侍女。

關上門來,坐在書桌前,依然是覺得氣憤難平。

世上居然有人能不知好歹到了這種地步。

自己四處尋找名醫,還找來許多珍貴的藥方藥材,無非都是為了他好。

現在這番勞心勞力居然一下子就都被一個人的放棄否定掉了!

“你以為對我施捨著你的同情和憐憫我就會高興嗎?然後你就可以因此而沾沾自喜嗎?”

想著這樣的評價,更是越想越不服氣。

真是枉稱多年知交,難道他還不清楚自己的為人是怎樣的嗎?

自己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會想著要“施捨”他什麼然後“沾沾自喜”呢?

月師方越想越氣,但越是氣又越要想。

總覺得這其中有點不妥,但偏生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這個子矜……以前都不是這樣的人,怎麼一下子居然消沉成這樣?

“我是個一無所有的人,被迫離鄉背井,寄人籬下地當個‘客人’……”

他知道滅族一事對緋衣的打擊實在很大,但也沒必要偏激成這樣吧?

當日緋衣初來之時,發著高燒,還帶著滿身的傷痕:

各種各樣刑具留下的已經潰爛的傷口,還有觸目驚心的吻痕和咬痕。

想到緋衣在獄中所受的折磨,那時,他真切地感到一種心痛。

——一種心如刀割的疼痛。

“你知道我的想法嗎?”

自己,到底真的知道他的想法嗎?

真的知道他想要的究竟是什麼嗎?

驀然地,月師方想起在許多許多年前,曾經年輕的他和他。

那時庭院中櫻花飄飛,一片爛漫。

他把他要成婚的消息告訴了作為摯友的他。

他先是無來由地生氣,後來又笑著對他說:

“我祝福你了。記得要白頭到老,別辜負了別人。”

他開心地收下了這誠\摯的祝福,卻一點不曾留意到那微笑背後,深深的悲傷。

對於這位“摯友”真正渴望的東西,他一直都想得太少、太少了……

“老爺!不好了!”

門外有僕人大聲地吵嚷,同時是用力的敲門聲。

“發生什麼事?”月師方沒好氣地開門問道。

“老爺,緋衣大人他……”僕人一緊張,反而結巴起來。

月師方不禁大為著急:“他到底怎麼了?”

“他恐怕要不行了!”

還沒等僕人說完,月師方已是馬上沖到緋衣的房間去了。

***

緋衣一個人漫無目的地走在沙漠上。

已經是黑夜,沙海反射著月光,白茫茫的一片。

沙漠很大,他就這樣走著,走著,一直看不到邊沿,也看不到別的東西。

他漫無目的地走,不知從何處來,也不知要走到何處。

忽然,他看到前面有一個人影。

黑色的盔甲,白色的斗篷——就如同這黑色的夜,白色的沙漠。

“師方!”他喊了一聲,那個人卻沒有回應。

“師方,你聽到嗎?”他又喊了一聲,那人不但沒有回應,反而開始緩緩地向前走。

“師方,你等等我啊!”

他一邊喊一邊往前追,但無論他如何努力地喊、努力地追,卻始終趕不上那個緩緩前進的人影。

那個人,一直沒有回頭。

天邊突然刮起漫天風沙,遮蔽了他的視線。

黑甲白衣的人影逐漸消失在風沙中。

他想要伸手把將要消失的人影抓住,腳下形成的沙的旋渦卻是漸次將他吞沒。

“師方,我不是要你離開的……不是的……不是的……”

想要用力喊出來的話,卻怎麼也喊不出聲音。

他將要被埋沒在那沙海中。

一陣深深的睡意襲上。

他好想……好想就這樣墮落在永遠的黑暗中……

遠遠地,似乎聽到了熱切的呼喚……

“子矜……子矜!你快醒醒啊……子矜!”

是誰呢?到底是誰在呼喚著,那麼熱切,又那麼悲傷呢?

慢慢地睜開眼,模糊地出現一個影;

然後漸漸清晰,變成了他很熟悉的一張臉。

“我死了嗎?”緋衣喃喃地問道。

“老是說我笨,其實你自己才笨呢!”月師方笑道:“有我在,怎麼能讓你死?”

緋衣不禁也笑了,又問道:“那我真的會好嗎?”

“當然會。”月師方輕輕吻了下緋衣的手,說:“等你好了,我帶你去看城郊的櫻花。現在的花,開得正美呢……”

***

當日太醫斷言,緋衣頂多只能撐過半年。

而現在,儘管病情時有反覆,但在月師方的悉心照顧下,緋衣那虛弱的身體硬是熬過了夏天,又熬過了秋天。

窗外的寒風呼嘯著,偶爾從縫隙間擠進,發出“嗚嗚”的聲響。

驥良國位於沙漠之中,晝夜溫差本就極大,在這短暫的冬天裏,這樣的感覺分外明顯。

月師方往爐中添了柴薪,又坐回到床邊,溫柔地注視著睡夢中的緋衣。

聽到他平穩的鼻息,月師方不禁感到一絲安慰。

前些天緋衣無端地又發起了高燒,家中上下一片忙亂,好不容易才總算是將病情穩定了下來。

這樣的情況,或者是跟天氣變化有關係吧。

加上,這樣的嚴寒在驥良國中也是不多見的。

希望這個冬天也要安然度過,這是月師方現在最大的心願。

忽然聽得緋衣一陣呼吸急促,令月師方不由得緊張起來:

“子矜……子矜!”

緋衣驚呼一聲坐起,醒來時卻發覺自己已在月師方的懷抱之中。

聽得窗外的寒風呼號,緋衣醒悟自己适才在夢中將這風聲當成了鞭聲。

“怎麼了?”

迎上月師方關切的詢問,緋衣微笑著搖了搖頭:

“沒什麼。”

看到緋衣恢復如常,月師方才松了一口氣,當下笑道:“做噩夢了嗎?安心啦安心啦,有我在呢!”

“是啊,”緋衣也釋然地笑道:“有你在呢……”

月師方看著緋衣的笑容,一時間竟不覺出了神。

他不明白,此時的緋衣為何竟是如此動人。

略略低垂的眉眼,如瀑似的鋪散下來的黑色長髮,卻還有一縷鬢髮因被水氣沾濕,貼在帶點憔悴的蒼白的臉頰上。

尤其是,那因為寒冷而微微顫抖的淡粉色的雙唇——真是一種令他憐惜又心痛的美麗。

一陣怦然心動,月師方情不自禁地吻向懷中的人兒。

毫無預警的舉動,緋衣驚慌之下本能地想要把月師方推開,但這無力的反抗在熱烈的攻勢面前卻註定只能激起更強力的進攻。

火爐中,劇烈燃燒著的乾柴迸出點點火星。

窗外依然寒風不息,室內卻慢慢地彌漫了一種燥熱的氣氛。

不滿足於口舌間的索取,原本環抱在腰間的手漸漸潛入寬鬆又單薄的衣衫之下,撫弄著柔軟細滑的肌膚。

本就虛弱的身體難堪如此催情的愛撫,緋衣的呼吸不由得變得急促起來。

“師方……不……”

帶著急促呼吸聲的微弱呼喚卻突然將月師方驚醒,使他馬上意識到一點什麼。

所有的動作都停頓下來,原本緊貼在一起的軀體分開了。

緋衣怔怔地看著月師方,不知發生了何事。

砰,大風將窗戶掀開。

冷空氣灌入,熱潮被驅散。

月師方站起,走到窗前將窗戶重新關上,卻沒有轉過身,只背對著緋衣。

“我想……出去走走。”

不敢再看緋衣的表情,快步走出門外,走到寒風之中。

***

厲風刺入他的鬢角,無比寒冷。

但他不管,他此刻正需要好好地清醒一下自己的頭腦。

狠狠一拳擊在樹幹上,花樹晃了幾晃,卻沒有倒下。

他是要發洩,他是要出氣——他恨著他自己。

他不就是因為怕觸動子矜內心的陰影,而且知道以子矜現在的身體狀況決計承受不了,才一直克制至今嗎?

卻為何還是對他做出了這樣的事情,這樣地傷害他……

又是猛力地揮拳一擊,心中暗罵道:這又跟禽獸有何區別?

庭院中空無一人。

無珞代父出征,尚未歸來。

家中的下人僕役,在如此寒夜早就縮回房中歇息。

偌大的庭院中只剩他一人,任寒風從臉上劃過。

他本應該,更克制一點的。

夏天,秋天,不也是這樣熬過來了麼?

只要再過一些時候,等到……等到子矜康復之後——

他們的日子還很長、很長……

啪!

他一驚,然後發覺原來是大風吹折了樹枝。

苦笑,無奈地苦笑。

這康復的一天,真的會來到嗎?

說到底,也許不過是他的一廂情願而已。

“笨蛋,你怎麼就那麼喜歡欺騙自己呢?”

子矜沒有說錯,他一直是在欺騙自己。

每當他們能夠安然地度過一天,就使他有種錯覺,覺得他們就可以如此永遠相守下去。

但有個聲音卻在內心深處不斷地提醒他:子矜是一個將死的人……將死的人……

他深怕著有一天,他終於會失去子矜。

那會是突然的,就像是,那被風吹折的樹枝。

他抬頭看著天邊的月,月色迷朦而淒清。

寒風依然在身邊呼號,他卻感受不到寒冷。

他不敢輕易放棄心中那一點信念,即使那僅僅是一句自欺的謊言。

倘若放棄,他就要因難以承受的痛苦而徹底崩潰。

這樣的話,那個他所深愛的人又該靠誰來支持?

忽然驚覺:自己是走出來多久了?房中可是只剩下子矜一個人……

立即轉身欲歸,卻被一幅圖景凝住了視線:

庭院的那一邊,一扇敞開的門,透射出室內昏黃的光。

門邊倚著一個跪坐著紫色人影,靜靜地,就這樣一直、一直凝視著他。

風停了,夜空中的月色分外皎潔。

天地間只剩下這對望著兩人:明明視線中都只有對方的存在,為何偏偏就是這樣地不可靠近……

不該麼?其實都不過是自己所設的藩籬。

月師方微笑著,心中霎時被一種溫柔的感情填滿。

他原本苦惱著的,到底是什麼呢?

只不過是簡單的事情而已。

“師方?”緋衣輕聲相詢,卻是滿眼的憂心。

“我沒事,讓你擔心了。”微笑著執起那已被凍得冰涼的玉手,輕貼在自己的臉頰上,然後又放到了唇邊呵著。

“很冷啊……”慨然地說著,語氣中是無限的憐惜。

“你呢?”緋衣伸手撥去月師方肩頭上落著的霜花:“就這樣出去了,不覺得冷嗎?”

“哈哈哈!怎麼會?”月師方爽朗地笑著,卻突然把緋衣抱起,湊近了,在耳邊溫柔低訴:“讓我來溫暖你,好麼?”

緋衣沒有回答,只微微一笑,把頭埋入月師方堅實的胸膛。

窗外風停,寒冷的形式已換作了飛雪連天。

室外再冷,也無法影響到室內溫熱的旖旎纏綿。

月師方含著那一瓣嬌柔,原本捧著緋衣臉頰的雙手順著潔白的脖頸探入已經鬆開的領口,隨著手掌分劃,紫色的絲質睡袍便自肩頭鬆脫滑下。

純黑柔軟的長髮纏繞在逐漸光裸的胴體上,黑與白的強烈對比,顯示出不同尋常的魅惑。

但當再次見到這身堪稱完美的肌膚時,月師方心中依然有如刀割一般疼痛。

雖然那些觸目驚心得讓人不忍卒睹的傷痕已經只剩了淡淡的痕跡,手指觸摸到的依然是無暇的光滑,但傷痕既然存在過,便會永遠存在。

就像曾有的記憶,永遠不能抹殺一般。

忽然,臉上感覺到手指的相觸。

低頭,便看見緋衣溫柔的笑容。

撫著月師方的臉頰,他輕輕地笑著:

“不用擔心我呢……”

握著緋衣的手,移到唇邊輕柔地吻著。

無論如何,他要把這個美好的笑容永遠留住。

哪怕只有這一夜……

哪怕此後他們的身體將一起冰冷……

火爐中的柴火燒得更加熾熱,就如同帳中的兩人一般。

這一夜,拋開了所有的顧慮。

包括時間,包括生命。

燃盡生命只為刹那之間,相融相撞,擦出明亮的火花。

指尖和舌尖的流連,畫就白絹上的桃花片片。

緊擁著的軀體,互相傳遞著感覺和意念。

“我……還活著呢……”

還能聽到呼吸,還能感受到熱度——

便是生命存在的標誌。

欲望逐漸凝聚集中到了一處,呼吸的頻率意味著渴求。

顧盼著的水樣眼波表示希圖著一個徹底的解脫。

抬起已經消瘦的纖腰,讓身體與身體再無半點距離。

互相融合,直到再分不出彼此。

——我的生命與你,始終相連。

雪霽之時,晨光已至。

看著懷中之人臉上猶帶著的緋色,月師方不禁笑道:

“要是你天天有這樣好的臉色,大抵也就康復在望了。”

緋衣笑了一笑,想說一句玩笑話,但到底是說不出口便吞回肚子裏去。

——只要你天天來陪我,何愁沒有轉好的一天?

捧起緋衣的臉,月師方認真地說:

“答應我,來年春天跟我一道去看花。”

柔柔地在唇瓣烙下一吻,是回應,也是承諾:

“我答應你……”

***

嚴冬過後,天氣漸趨和暖。

緋衣的病情儘管曾一度惡化,但似乎隨著春天的來臨而有了些微起色。

“師方,明天我們去看花好嗎?”

某天,在月師方喂過藥後,緋衣這樣提議道。

“我記得,去年的這個時候,你說城郊外的緋裳焰櫻已經開得很美了,是嗎?”

月師方聞言,卻是不禁一笑。

想起去年冬天提議去看花的是自己,但現在緋衣倒似是顯然更為著急。

“明天的天氣,應該會很不錯呢。”

本來想著等緋衣的身體再好一點,才帶他出行。

以他現在的狀況,的確還是有點勉強。

“我叫下人們準備一下,明天就到城郊那邊去吧。”

但終究還是不忍拒絕。

去年,也是在這個時候,緋衣不也是剛從生死邊緣上掙扎回來了嗎?

之後,儘管有些波折,卻還是平安地過了一年。

“師方,謝謝你……”緋衣輕聲說。

“呼吸點新鮮空氣對康復還是很有好處的。”月師方笑道:“你的身體,才是最重要的。”

拉上棉被,然後在額上柔柔一吻。

“睡吧,不乖乖休息的話,我可是不會帶你出去的。”

聽著這種類似哄小孩的口吻,緋衣不禁失笑,卻還是依言合上眼睛,不再說話。

“師方,原諒我的任性……”

他沒有告訴月師方,昨天夜裏他夢到:

豔紅如火的櫻花樹下,一個紅衣少女正用溫柔而天真笑容,靜靜地等著他……

***

城郊外,遍野地長著緋裳焰櫻的花樹。

遠遠望去,有如一片紅雲;

置身其中,即使陽光不是十分燦爛,卻可覺得一陣暖意縈繞身側,由肌膚,漸漸漫入心頭。

這廣闊的花海,終不是庭院中一株兩株可以比擬的。

“好美的花啊……”緋衣由衷地說。

“是的,很美呢……”月師方也讚歎道,但目光卻只深情地注視著懷中的緋衣。

沙漠上的風,總是突然而起,又突然而止。

一陣風來,吹得火紅的櫻瓣漫天飛舞。

頃刻,卻又紛紛然地飄落在兩人的髮上、衣上。

微笑著看那落紅翩然,緋衣不禁想道:

莫非這就是花的宿命麼?

這花,本是為著自己而盛放。

卻不知從何時開始,孤獨地等待著一個賞花的人。

這期間,興許寂寞,興許茫然,興許還有痛苦。

但……

“今年的花,似乎比去年開得還好呢!”月師方回頭笑道。

緋衣微笑著,點了點頭。

但得那人對花一笑,即使零散於枝頭,卻也無憾了……

眼前有了點朦朧,或者不過是幻象。

“師方,我看到櫻了……”

“我也看到了,不是滿眼都是嗎?”

初時只道是一句玩笑話,轉頭再看緋衣時月師方不禁臉色大變:

“子矜!”

呼喚,喚不回已茫然飄遠的眼神。

“她是要來……接我了……”

緩緩抬起的手,不知要伸向何方。

但抬到半空卻已停頓。

仍猶留下的,是臉上欣慰滿足的笑容。

笑得,如同在枝頭飄散的紅瑛。

緊抱著懷中逐漸冷卻的軀體,月師方久久地,未有言語。

又是一陣風來,再次,掀起漫天花雨。

風聲嗚嗚然,如泣。

是年冬,月師方病逝家中。

為家族中少有的于盛年去世的家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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