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補遺 夕拾(1 / 1)
算起來,這也不過是卿泠第三次來到驥良國。
第一次是無珞的冠禮,第二次是父親緋衣的喪禮。
這一次到來,卻是為另一個親近的人送行。
對於喜哀,他早就沒有太多的感覺。
這或者就是,作為鎮守亡者歸處的長老“迷·塵路”所必然具備的稟賦。
“死得那麼窩囊,怎麼還能有資格入祖祠……”
“而且那個人算什麼啊……一條受我們家庇護的喪家之犬……”
“還是繼室的名分呢……”
“唉……到底還是少不更事啊……”
卿泠在進入將軍府時,聽到了許多閑言。
議論的人都一臉不屑,但似乎又像是在說著些無可奈何的事實。
只要卿泠經過,這樣的議論馬上就會匆忙停止。
然後原本說話的人就會說著諸如“今天天氣很好”之類無傷大雅的閒話。
“你好。”
卿泠向某些相識的人打招呼——其實也大都不過是一面之緣。
那些人先是目瞪口呆,既而是驚慌失措,張口結舌。
見到這樣的反應,卿泠也大概想到,這些閑言應該和自己有關。
——或者更確切地說,是跟自己的父親有關。
“無珞呢?他在哪里?”
在客廳中坐定,沒有看到該來迎接的主人,卿泠不由得問起旁邊的僕人。
“主人他……在祖祠處理一些事情,請稍等一下。”
僕人支支吾吾地答道,似是有點難言之隱。
哈,初任的家主還是挺有責任心的嘛。
卿泠不禁一笑:
“不必了,我直接去找他。”
難得見面,加上也不能久離“陰陽不知處”,多少地也有些迫不及待。
沒有聽到後面僕人的攔阻,身形一閃已是到了目的地。
月氏乃驥良國的皇族,宗廟在凜桃城的宮城之內。
月師方一脈,是月氏旁支,依照族例,只能在城郊外另設祖祠,接受子孫供奉香火血食。
在卿泠到達之時,祖祠外已聚集了不少人。
不見一般奠儀上該有的莊嚴肅穆,許多人臉上甚至帶著憤然。
看到坐在中間的無珞卻是沈默著不發一言,卿泠打消了立時上前相見敘話的念頭。
他要先看清楚,這究竟是怎樣一回事。
“這太不符合常理了吧?”不知是誰突然站出來說:“怎麼可以將一個毫不相干的人供入祖祠?!”
既然有人先開了口,下面也就七嘴八舌起來。
“對啊,將一個男人當作繼室,從來沒有這種先例!”
“我們家乃將門之後,試問有哪一代家主會這樣軟弱地離世?!”
“祖傳家訓,不符合武人標準的人沒有資格進祖祠的啊!”
此時,一個鬚髮俱白的老者沖出人群。
卿泠認得,那是無珞的啟蒙導師。
老者“撲通”在無珞面前跪下,聲淚俱下:
“少主,這樣不但會讓世人恥笑,我月家後人又該如何面對列祖列宗啊!萬萬使不得啊!”
周圍的族人齊聲和議:
“請少主收回成命!”
無珞想要將老者扶起:“老師,您起來吧……”
老者卻堅持道:“請答應老朽的請求!”
無珞默然,只在老者面前跪下,叩頭。
“老師,請恕我不能答應。”
然後站起,大步走到祖祠門前,停住,霍然轉身,如炬目光掃視眾人。
“我父親英雄一世,戎馬半生,為驥良國立下無數汗馬功勞,為何你們就偏只盯著他最後的一段日子呢?”
頓了頓,他繼續說:“況且,那根本就不是他人生的污點。”
卿泠聞言不禁心中一凜,眾人卻是一片譁然。
無珞出聲問道:“各位适才一直在說‘資格’、‘資格’。現在我想問一句:什麼才是武人的標準?什麼才是真正的血性男兒?”
此時,卻是無人應聲。
“是情義麼……”卿泠不禁想道。
“是情義。”無珞朗聲說:“只有勇氣而沒有情義的不過是禽獸不如的匹夫。有情義就不會沒有勇氣,也就無愧於武人的名字。情與義,他們兩位……都不欠缺……”
銳利的目光再次掃視眾人,手臂平舉,掌中罡氣凝聚。
“這就是我作為家主的決定!如果想要更改我的決定,除非你們之中有人能取代我成為家主……”
手腕一振,“刑天”露出了森然冷冽的原形。
“……不過,你們首先要勝得過我!”
無人出聲,更無人應戰。
要挑戰一個在弱冠之年就已經是國中第一勇士的人,無疑是自尋死路。
“無人反對麼?好,那就此定論!”
無珞笑了,卿泠卻覺得那笑容中有點酸楚。
※※※
庭院裏,就著夕照紅霞,無珞在小幾上擺下了兩個茶盞。
“想不到……這麼快又見面了。”無珞笑道。
看著無珞身上的孝服,又看了看自己身上未解的素白,卿泠亦不禁一笑。
一年之內,他們都同時失去了最親近的人。
“你剛才,很英勇呢。”卿泠舉起茶杯,笑言道。
“呵呵,多謝誇獎。”無珞亦舉起茶杯,作出回敬的姿勢。然後沈默一陣,才又緩緩說:“這大概是我唯一能為老頭做的事情吧。難得看到,他居然是認真的……”
自從緋衣去世之後,向來身子甚為健壯的月師方卻病倒了。
而且,就此一病不起。
名醫請了一個又一個,但診\斷過後,無不搖頭歎息。
不是這病有多麼的棘手,而是他們根本就沒有能找到病因。
這樣的病,無解。
“老頭,你想吃點什麼?”無珞去探視時,這樣問道。
“吃不下……”月師方悶聲說道。
“那我帶你出去逛逛?”
“走不動……”
最後,無珞只能問道:“那有什麼事想我幫你做的?”
“有!”月師方難得地眼睛放出光來:“我要搬到子矜的房間去。”
“住在死人的房間裏,不是會死得更快麼……”
下人們在議論著。
但月師方聽到這樣的傳言,似乎覺得很高興。
於是在那個不算明媚的秋日裏,曾經好轉過一段日子。
在一個冬天的早晨,當無珞如常去探視他父親的時候,卻發現他躺在床上,睡得比任何時候都要香甜。
因為這是,永遠的沉眠。
無珞發現了一個紫色的香囊,那是在他為月師方最後更衣時,看到月師方握在手中的。
囊中有一束黑髮,還有幾瓣製成幹花的落櫻。
那香味,猶帶著春天的氣息。
“老頭是幸運\的。”無珞不無感慨地說:“他走的時候,居然還在笑,真是受不了那老頭……”
卿泠笑著點了點頭:“其實,我挺羡慕他們的。”
“是啊,能跟自己傾心愛著的人在一起,世上又能有多少呢?而且……”無珞說:“能夠理解這點的,又有多少人呢?”
卿泠知道無珞其實是在說那些反對的族人,但還是不覺心中一動,當下不禁沈默了。
無珞恰巧轉頭看著庭院中只剩枝幹的櫻樹,並沒有看到卿泠的出神。
夕陽將要沉沒,吐露出最後一點燦爛的霞光。
漫散在天空中,豔麗無比。
“來年春天,城郊外的櫻花就像這晚霞一般……不,比這更鮮豔,更美麗!”無珞一邊看著紅霞,一邊說道。
添上另一束黑髮,無珞將香囊埋在城郊那片櫻花林之中。
他相信,來年的櫻花一定更為絢爛。
“來年,要來看花麼?”
“哈,只要你邀請,有何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