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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残露(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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監刑官百無聊賴地坐在法場邊上,劊子手用心檢查著自己的刀。

與行刑有關的人都無心關注跪坐在法場中的人,感興趣的只是圍在法場外毫不相關的人們。

緋衣向人群掃視一眼,不曾找到可注目的焦點。

——那人既然說要盡最後一天的努力,那今天,想必就不能來了。

於是他的眼光只能出神地望著那法場上絳色的帷幔:這顏色,對於歡送可悲的人離世,真是再適合不過。

時刻將近。

監刑官才剛站起,便有兩個綠衣的官員走上法場。

“二位,這是?”監刑官認出,那一身綠色的官袍正是禮部祭酒的象徵,但禮部向來不問刑訊之事,他們在此時出現,不能不讓監刑官感到疑惑。

“本來我們是不該越俎代庖的。”一個綠衣官員說:“但今天的情況比較緊急,也比較特殊。”

看到監刑官依然是一副難以理解的表情,另一個綠衣官員說:“‘迷之長老’的繼承人已經找到,是緋衣家的卿泠。”

頓了頓,他補充道:“我想,依照慣例,大人你也該明白我們的意思了。”

監刑官無言,因為由來已久的規條是他所不能違抗的。

他擺了擺手:“二位請便。”

兩個綠衣官員同時行了一禮,便向緋衣走去。

“長老的繼承者……”

聽到這個消息,緋衣並沒有像望子成龍的父母一般歡欣雀躍,因為他本來就是不是望子成龍的父母。

“你很走運\,生了個好兒子。”綠衣官員一邊為緋衣解開鐐銬一邊說:“邪主很可能會赦免你的。”

這真的很走運\嗎?

緋衣笑了笑,禮貌性的答道:“多謝了。”

眼不見為淨。

但似乎上天總是偏要他看到,他所最不願意看到的事情。

他看到卿泠緩步走上法場,黑髮,綠衣。

這樣地相見,竟像在夢中一般。

“櫻……這是你的意思嗎?”

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

但他情願這是真的,那他的心也會因此而好過得多。

在經歷諸多失意後,他已懂得,自欺,是最好的麻藥。

***

緋衣終於又回到了緋氏的宅第,在這裏,要為卿泠舉行冠禮,並為他送行。

但緋衣預感到,無論是這所宅第,還是卿泠,現在都已是相處的最後時光。

“孩兒不孝,今後不能長侍在父親身邊了。”卿泠說,語氣中不無憂心。

緋衣知道卿泠是擔心自己的傷體,於是便笑道:“無妨,我一個人沒有關係。”

“無珞跟我說,師方世伯會接父親到驥良國療傷調養。”卿泠說:“這樣我就放心多了。”

緋衣一怔,因為适才的典禮上,無珞並沒有向他提起此事。

其實他並不願意離開這所宅第,到異邦中蒙受他人的照顧。

而且,這又教他如何在那個曾令自己傷心欲絕的地方朝夕面對那個人呢?

這無疑是雙重的折磨。

儘管不願,但緋衣並沒有將這不願說出口。

卿泠是他親生的兒子,但現在已是長老的身份。

他說出的話無形中已帶著命令的含義,雖然他本身現在還沒有這樣的自覺。

只微笑著,點了點頭:

“去吧,孩子,你以後的路還很長呢。”

***

月師方著一身正式的朝禮服,白袍黑甲,來到邪能境的最高議事廳——廣邪清法殿。

這半個月來,月師方不知已經來過這裏多少次,但每次都被擋在門外。

“抱歉,主上體有微恙,不能接見。”

每次的理由,都是相同的。

但當月師方轉過身,邪能境中的臣僚們卻可以通行無阻。

誰都能看出,這究竟是什麼回事。

不能再這樣被他拖下去。

這一次,一定要見到邪主!

月師方略整袍服,上前對殿門前的侍衛說:

“煩請通報:驥良國柱國上將軍月師方求見。”

雖然明知那些侍衛亦已知道自己是誰,但出於禮貌,這一番自報家門還是必不可少。

侍衛卻不入內通傳,只上前拱手道:

“抱歉,主上體有……”

“‘體有微恙,不能接見’,是嗎?”月師方冷冷地順著侍衛的話頭接上。

侍衛只行禮而不言語,算作是默認。

好啊……又是這個爛理由,又是這種態度!

聽在耳裏、看在眼裏,只覺得一個字:煩!

月師方向前踏上一步,兩旁的侍衛立即攔阻。

“未經主上允許,請勿進入。”

月師方沒有後退,卻低沉地說了聲:“讓開……”

那含著威嚴的聲音讓侍衛們心中一凜,但職責所在卻也不敢退開。

月師方抬頭瞪視:“我說讓開,你們沒聽清楚嗎?”

“但沒有主上允許……啊!”

月師方手掌一擺,就將企圖阻止的侍衛掃到一邊:“囉嗦……”

然後順手抓住身邊一個侍衛的衣襟將他提起:

“你只要告訴我,邪主在不在裏面?”

那侍衛驚恐得口齒不清:“在……啊,不在……不在……”

“多謝。”月師方冷笑著隨手一甩,那侍衛便像斷線紙鷂一樣飛了出去,撞倒了後面的其他侍衛。

月師方大踏步地在寶石鋪成的大道上前行,後面跟著大呼小叫的宮殿侍衛們:

“停下來!不准進入!”

月師方毫不理會,自顧自地一直向前走。

廣邪清法殿並不很廣大,但裝潢佈置都非常考究且精緻。

邪能境的高層都知道,廣邪清法殿是邪主常駐的地方。

因為如此就可以隨時決斷緊急的事務,不致被拖延。

既然是邪主常駐的地方,佈置得華美些也就不足為奇了。

月師方走到某處,才忽然停了下來。

“停……”侍衛們抬頭,卻看見邪主坐在御座之上,原來他們已不覺追入了內殿——這才是他們不能進入的地方。

“主上……”侍衛們誠\惶誠\恐地拜倒在地,大氣都不敢出。

月師方欠身行禮:“參見邪能境之主。”

邪主在御座上擺一擺手,對侍衛們說:“沒有你們的事,退下吧。”

侍衛們如蒙大赦地躬身退了出去。

邪主從御座走下,伸手示意月師方免禮。

“适才那些侍衛不曾通報就說邪主您身體不適。”月師方說:“在下生怕邪主您發生什麼意外,冒昧闖入,尚請恕罪。”

口中說著請罪,語氣卻並不見十分恭敬。

“這些侍衛俱是新來,調教無方,真是有失禮數了。”聽到這樣的口氣,邪主儘管心中不快,卻還是一副和顏悅色:“不過本座確實是有些不適……”說著,又假意咳嗽了兩聲,好儘快打發月師方走人。

“原來邪主是‘真的’玉體違和,萬分抱歉。”月師方微微冷笑,拱手說道:“那在下也不多繞彎子,打擾您休息。事實上在下此來,是有一事相求。”

“你說的,是緋衣·子矜的事吧?”邪主連忙說道:“放心,人情做與你,本座已將他的死罪赦免,改為流放。”

“那應該是‘塵路長老’的情面吧?”月師方冷言道:“這個情面,即使在下不請求,相信邪主您也是非做不可的,不是嗎?”

月師方說的“塵路長老”,就是緋衣的兒子,現任“迷之長老”的卿泠。

“這嘛……”

邪主在思考該如何應付這個難惹的傢伙。

世間上少有著有事相求卻還以幾乎命令式口吻說話的人。

但月師方偏偏就是這樣的人。

不過邪主卻不能與他撕破臉,因為這當中畢竟還有些牽扯不掉的關係。

只是,這樣的關係終究不能有礙于他的威信,再怎麼說,他也是此地的主人!

哪里有客人威脅主人的道理?

邪主背轉身去,緩緩開言:“緋衣犯下的是謀\反重罪,本座免他一死,已是仁至義盡……”

哈,好一個“仁至義盡”!

用如此殘忍的手法滅族,算什麼“仁”?

將本來無罪的人處以極刑,即使減為流放,卻又算什麼“義”?

“邪主的邏輯,實在讓在下佩服不已……”

看到月師方的臉色突轉陰沈,邪主不由得心中一寒:“你……你要幹什麼?”

月師方不答,卻只見他手中罡氣凝聚,一把巨刃逐漸成形。

邪主認得,這是月師方家中世代相傳的寶刀:刑天。

看著那駭人的刀鋒指向自己,他不禁心中大駭:

“來……”邪主還未及呼出一個“人”字,只見他原本束起的長髮紛然散下,頭上的金冠已被刑天釘入他身後的鐵壁,入壁三分。

月師方手一揚,刑天自動回到掌中。

邪主嚇得面如土色,半晌不能說一句話。

——月師方想要殺他,實在是很容易的一件事情。

“師方,停手。”

門外傳來的聲音讓兩人都不禁同時望了開去。

然後看到一個雍容華貴的美婦人款款走上殿來,正是邪主的正室宣華夫人。

“夫人。”邪主表面保持著鎮靜,心中卻是欣喜救星及時駕到。

月師方收起刑天,向宣華夫人行禮。

“師方,適可而止吧。”宣華夫人說:“要統領整個邪能境,總會有許多不得已。”

“但看在親戚情分上,還是能給予一些方便的,是吧?”說著,她轉頭看了下邪主。

“呃……那是當然,”邪主只能說:“只要是在不影響邪能境秩序的情況下……”

看到宣華夫人出面,月師方無奈之下也只得退而求其次:

“在下其實也並無奢求,只求能將子矜的流放之地改為驥良國。”

“嗯……這也不失為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相信邪主也會同意的。”宣華夫人說。

“這樣的小事,當然是沒有問題……哈哈……”邪主笑道,卻是十分勉強。

月師方拱手為謝——現在,也只得如此了。

在走出廣邪清法殿之前,月師方忽然停步。

邪主以為,他還有什麼要求。

卻只見月師方轉過頭來,冷冷言道:

“對於信義之人,自然是施恩不望報。但我希望你不要忘記,你能坐在這個位子上,靠的到底是誰,姑丈大人。”

說完,亦不行禮,逕自離去。

***

緋衣來到驥良國、住進將軍府之後,各方面的照顧調理不能說不細緻周到,但傷體非但沒有好轉,反而是每況愈下。

開始時以為是水土不服因而常感胸中窒悶,後來竟是經常突然就會暈倒。

自監牢出來之後,百年功體已經全部破損,根本無法自行康復。

但經此一劫,能保住性命就已經不錯,更不要說把功體重新修補起來了。

緋衣躺在床上,覺得昏昏沉沉的:剛才不知又失去意識多久了?

朦朧地聽到一些聲音——是月師方跟一個陌生男子說話的聲音。

“……經常性地暈倒啊……唉……”

“……你這搖頭歎氣算什麼意思?”

“從前所受的傷太重……又鬱結在心……只怕時日無多……”

“你是太醫啊!怎麼能說這種話?!”

緋衣聽到月師方的聲音突然高起來,然後不知是誰“噓”了一聲,之後聲音就越來越弱,漸漸不能聽見。

月師方拉著太醫到屋外。

“我們在這裏說。”他說:“你老實地告訴我……他還能活多久?”

“好好調養的話,也不會多於半年。”太醫躬身答道。

聞言,月師方沈默了許久,當他再次開口時,聲音卻是顯得如此地茫遠:

“真的是……沒有辦法了嗎?”

像是在詢問著太醫,也像是在詢問著自己。

“卑職無能。”太醫答得直接而冰冷。

月師方閉了眼,無力地擺了擺手,太醫躬身行了一禮,就退了出去。

“其實我覺得啊,這裏的氣候還真不適合調養病人。乾燥又炎熱。”無珞在旁邊說:“尤其是像緋衣叔叔這樣一直都住在邪能境的人,怎麼能受得了。”

“你別胡說,你緋衣叔叔以前也來過這裏遊歷過好一段時間,從來沒有什麼問題。”月師方不以為然地說。

“但緋衣叔叔現在是病人啊,剛才太醫也說了,環境對調養身體很重要的。”無珞想了想,又說:“要不跟那個什麼邪主再打個商量,讓他在邪能境附近找個地方給緋衣叔叔住下來調養,養好了再回來服刑。你沒空的話,我可以跟去照顧他……”

“你懂什麼?”月師方不覺一陣無名火起,不耐煩地打斷兒子的話:“他現在是被流放,你以為是什麼?渡假啊?想上哪就上哪?”

轉過身背對著無珞,頓了頓,又說:“他只有在我身邊,我才放心。”

“頑固的死老頭子……”無珞不由得在心中暗罵了一句。

離開影都之前,他曾拍胸脯向卿泠承諾,會把緋衣調養好。

現在看著緋衣的身子就這樣差下去,叫他怎麼跟卿泠交代呢?

不管了,往後如果有什麼事情,都是這個死老頭子的錯!

***

“怎麼又沒有吃藥?”月師方看著桌上原封不動的藥碗,不禁皺起了眉頭。

“這藥材很珍貴,是我很辛苦才要來的。你好歹算是給我點面子吧?”一邊說,一邊端起藥碗遞給緋衣。

緋衣坐在床上,卻沒有伸手去接。

“那麼珍貴的藥,你還是留著自己用吧。”他平靜地說:“不要浪費在我身上。”

“這藥我又不合用,你不吃掉才真要浪費呢。”月師方笑道:“快點吃吧。不吃藥怎麼會好?”

“我不會好的,我知道。”緋衣的聲音依然很平靜:“那天的話,我都聽到了。”

突如其來的一句話,打亂了月師方原有的思路。

勉強地笑著:“你聽到什麼?該不是做噩夢了吧?要知道,你最近可是睡的比醒的時候更多呢。”

“就是那天,你跟太醫說的話。”緋衣微笑著說:“那不是夢,因為我剛從夢中醒來。”

緋衣這樣的平靜是少有的,平靜得反常,平靜得可怕。

月師方知道,每當他要說些違心之論的時候,總喜歡故意裝得很平靜。

“你不是這樣想的是吧?”月師方還是笑著說,只是笑得越來越勉強:“起碼……起碼我還是覺得,你會好的,你會好起來的。”

“笨蛋,你怎麼就那麼喜歡欺騙自己呢?我的事,我自己清楚……”緋衣笑道,語氣依舊是反常的平靜。

月師方的笑容凝固了,他聽得出來,那份平靜並不是偽裝的。

就像是萬念俱灰後,那種無論如何都無所謂的平靜。

“你是說……你要放棄麼?”月師方低著頭,聲音低沉得可怕。

緋衣沈默著,沒有回答,卻也算是默認。

“我都還沒有放棄,你憑什麼放棄你自己!”突然的一聲吼,似乎令屋樑都有了點晃動。

緋衣笑了笑,還是不回答,卻反而問道:“你知道我的想法嗎?”

這一問,卻把月師方問得愣住了。

“我是個一無所有的人,被迫離鄉背井,寄人籬下地當個‘客人’……對,我也覺得我很可憐,又很可悲。”緋衣繼續說道:“但你以為對我施捨著你的同情和憐憫我就會高興嗎?然後你就可以因此而沾沾自喜嗎?錯了!你錯了!”

緋衣停了一下,似乎是要平緩一下激動的情緒,然後才又緩緩地說:

“你知道嗎?能夠從現在這種生活中解脫,告別這個令我受盡屈辱的世界,我心裏是……多麼快活……”

“你竟然……”月師方憤然將拳頭舉起,停在空中,卻又重重擊在桌子上。桌上的藥碗震翻到地上,摔得粉碎。

“好呀好,真是好得很啊!”月師方冷冷地說:“你要死就死吧,你的死活我再不要管!”說完便拂袖離去,“砰”的一聲將門板關得震天響。

緋衣脫力似的倒在床上,雙眼凝視著天花板。

淚水卻再也控制不住,自眼角滑落,沾濕了枕席。

“哈,終於激怒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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