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初绽(1 / 1)
“緋衣叔叔,在這裏還住得習慣嗎?有什麼需要儘管跟我說好了。”
“我很好,勞你掛心了。”緋衣笑道。看到無珞罕有地一身正式著裝,他又問道:“是要到哪里去嗎?”
“是啊,”無珞答道:“老……不,父親今天從東域得勝歸來,我要到城外去接他。”
“能夠得勝,實在是太好了。”緋衣微笑著說。
“得勝是肯定的,那些蠻人不過是跳樑小丑,不堪一擊。”無珞的表情透著點不屑:“只是這次也打得太久了,居然拖了一個多月才把他們給收拾掉。”
緋衣聞言不禁笑了,年輕人的朝氣實在教人激賞。
“你快點去吧,否則你的父親可要等得著急了。”
“好,那我走啦!父親回來後見到您,一定會很高興的。”
在卿泠擔任“迷之長老”並得名“迷·塵路”之後不久,邪主便頒下諭旨,免去緋衣的死罪,改作流放。
再之後,他就被月師方接到驥良國、月家的府第中來了。
來此已將近兩個月,但緋衣還是覺得不能適應這裏的氣候。
有別於邪能境陰冷濕潤的環境,這裏的空氣太乾燥,陽光也太猛烈。
記得從前來的時候,也從未試過有現在這種不適的感覺。
果然是傷體未愈的關係嗎?
緋衣不禁自嘲地笑了笑:不足十日的牢獄之災卻足可以將數百年的修為都報銷掉。
邪能境在其他方面或者並不能算是實力超群,但在監獄這項上還真是水平一流。
他們一家的人待他都很好。
儘管月師方在他剛來數天之後便要外出征戰抵禦外族入侵,但無珞還是將他照顧得無微不至。
恐怕這也是師方的囑咐吧。
上行下效,下人們看到主子對他如此恭敬,當然也不敢有所怠慢。
但他們款待得越是周到,無珞對他越是恭敬,緋衣就越是覺得不自然,臉上的笑容快要僵硬了,胸中積聚著的悶氣卻是無處發洩。
他只能坐在那張椅子上,間或被推到庭院中呼吸一下燥熱的空氣,就像現在一樣。
今天的陽光實在太刺眼了,悶熱的氣息在胸中翻湧,他又開始感到陣陣昏眩。
“臭小子,不是叫你到城外等著接我嗎?那麼久,跑到哪野去了?”
“老頭子,‘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不是你教的麼?”
外面傳來一陣吵吵嚷嚷,聽聲音,應該是月師方跟月無珞回來了。
“那你得看時候啊!你知道你害我在大太陽底下傻站了多久嗎?!”
“要說等得久,我才等得久呢!打那群蠻子而已,居然要拖一個月?!”
“臭小子,你懂個屁!臨陣對敵的事,你這個窩在家裏睡大覺的傢伙少來插嘴!”
“什麼‘少來插嘴’?老頭子,別忘了上次打獵時你還是我的手下敗將!”
“臭小子,你就淨會翻這種陳年老帳!就沒點新鮮的?!”
“老……”無珞正要反駁,但突然很自覺地收了聲——他看到緋衣正看著他們兩個。
原來他們兩個邊走邊吵,不知不覺已經吵到緋衣跟前去了。
月師方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呃……讓你看笑話了……吵得興起,都忘了家裏還有客人。”
也許是未曾見過這種陣勢,緋衣愣了一會兒才笑著答道:“怎麼會呢?妨礙到你們,抱歉的該是我才對。”
月師方將緋衣仔細端詳一番,說:“子矜,你的氣色變差了。”
他用手托著下巴自言自語道:“怎麼會呢?這樣地靜心療養應該會轉好才是……”
最後,他的目光停在兒子無珞身上:“是不是你在偷懶?”
“喂,老頭子你……”無珞不服氣,習慣性地正要爭辯。
“不要冤枉無珞,”緋衣這時笑著插口道:“我可以作證。”
“不行,”月師方說:“改天還是找宮裏的太醫給你看看好了。”
“咳,我說‘父親’啊,”無珞顯然對這個稱呼並不習慣:“你回來之後,甲胄還沒解呢。”言下之意,是在提醒:這是失禮了。
“哦,我又忘了。”月師方笑道:“不著急,待會兒吃晚飯的時候,我們還可以慢慢敍舊。”
緋衣微笑著點了點頭,於是便又看著月師方和無珞這兩父子邊走又邊開始指手劃腳、不知疲倦地鬥起嘴來。
這種吵鬧的場景,多多少少有些兒熟悉呢。
師方的精神也總是那麼好。
只是……
緋衣不著痕跡地一笑,羽睫垂下,只看著膝上的雙手。
修長潔白的手指原本是交叉著,然後又慢慢分開,輕輕摩挲著衣袍上的繡花。
衣上花,儘管描畫得再好,終究已經失去了鮮活的生命。
當歲月只遺下僅供追憶的痕跡時,心已經石化,逐漸被沙漠上的勁風研磨成灰。
***
此地驥良國的都城,凜桃城。
驥良國處於西漠中央。不同于中原與魔域的人魔對立,雜居在驥良國中的人與魔卻能和睦相處,共同為共有的國家而出力,也共同為各自的生活而耕耘。
這種融洽、包容的氛圍吸引了來自各地的商賈、藝人,也吸引了許多前來遊歷的年輕人。
緋·子矜就是其中之一。
“我說子矜啊,”月師方說:“你家那兩個弟妹尚未成年,你父親又總是忙於朝政,他又怎麼肯放你出來四處玩呢?”
子矜與師方所在的兩家世代交好,加上兩人又是自小感情就不錯的好友,所以子矜這次到驥良國來,月師方理所當然是要作為嚮導,一盡地主之誼的。
“我不是來玩的。”子矜正色道:“父親年紀已經不小了,身為長子,家主的責任遲早都要擔負起,早些出來歷練總比晚些要好。”
“唉……”月師方很感慨似的歎了一聲:“假如我有你一半懂事,那我家老頭大概就更能延年益壽了。”
子矜聞言後沒有說話,只盯著月師方看了又看,仿佛不認識他這個人。
“怎麼了?”月師方問到。
“沒什麼,”子矜看了看天:“今天太陽會從東邊下山。”
“喂,我怎麼說也是從小看著你長大的長輩耶,你說話就不能好歹給我點面子嗎?!”
“要注意說話的人是你吧?我父親跟你父親也只是平輩論交,你什麼時候變成我‘長輩’了?”
“但我真的是比你大嘛……”月師方還是不服氣地小聲嘀咕著,委屈得幾乎要蹲在牆角畫圈。
子矜只得無奈地笑了笑:月師方雖然在年歲上確實比自己大上不少,但很多時候舉動卻跟小孩子一般無二。
“老實說,有時候我還真懷疑你們國家的選拔制度。”子矜不無感歎地說。
“怎麼說?”月師方不禁好奇。
“像你這樣的人怎麼還能當得上將軍……”
“喂,我好歹也是國中數一數二的勇士,難道就那麼多缺點讓你數落嗎?!”
“想不被人數落自己就該爭氣點!”
“我現在到底哪點不爭氣了?!”
兩人就這樣一邊吵鬧一邊就穿過了大半個城。
“慢著,”子矜左右看看,覺得情形有點不對:“你到底要帶我到哪里?”
“秦風樓。”月師方不假思索地說:“那裏的煙熏鴨不錯。”
“又是吃?!”子矜不禁從驚愕轉為憤怒:“前天帶我去喝牛骨湯,昨天帶我去吃紅燒魚,今天又要帶我去吃煙熏鴨!我是來見識歷練的,不是來打牙祭的!”
“哎,別忙生氣嘛,見識一下凜桃城的美食也是見識啊。”月師方用一付教訓的口吻說:“吃更多東西是為了走更遠的路,聽我這個過來人的話准沒錯。”
說完,不由分說就把子矜拽進了旁邊的一家酒樓。
這是一家氣派頗大的酒樓。
西漠中的酒樓似乎都有這樣的特色:裝飾上並不刻意求工、精美絕倫,但一般都非常寬敞明亮,讓人豪氣陡生而不覺拘束。
但不知為何,今天這酒樓裏卻顯得有點擁擠了。
樓下的座位已經客滿,月師方與子矜兩個好不容易才在二樓找到一個位子。
“這家酒樓的生意一向都那麼好麼?”子矜不禁問道。
“是很好沒錯……”月師方也覺得有點意外:“但也沒有好到這種程度。”
“嗯,依我看像倒是在搞什麼慶典。”子矜說。
“掌櫃的!”
月師方喊了一聲,那掌櫃馬上上前來伺候:“您老有什麼吩咐嗎?”
“我想問你,”月師方笑道:“下面那麼多人在幹嘛?”
“哦,是這樣的,小店正在進行拼酒比賽。”掌櫃解釋道:“最後獲勝的可以得到一壇千年陳釀,那可是小店的鎮店之寶呢!”
“呵呵,有意思。”月師方不禁笑道。
“確實有意思。”子矜也笑了,對月師方說:“伯父不是愛喝酒嗎?那就讓我把那壇陳釀贏回來,送給伯父當禮物好了。”說完,一個縱身,便直接從二樓躍下,輕輕落在當中的一張桌子上。
周圍的人突然看到有人如仙子下凡一般降落到自己面前,都不禁看呆了。
月師方放心不下,緊跟著就下了樓,掌櫃在他後面小聲說:“月大少爺,您不是也要參加吧?您知道……您那酒量……實在是……”
“放心,”月師方回頭一笑:“我只是去當裁判,你不會有意見吧?”
掌櫃訕訕地笑著,連忙擺手:“不敢不敢……”
樓下的人終於是回過神來。人群中不知是誰喊了一聲:
“美人,你是從哪來的?”
“是不是來陪大爺們喝酒的?”
周圍爆發出一陣哄笑。
子矜輕輕從桌子上躍下,冷言道:“我是來跟你們拼酒的。”
笑聲不但未曾止歇,反而是更厲害了。
“他是我的好兄弟,從邪能境過來。”聽到月師方出聲,笑聲才停了下來。
月師方拍著子矜的肩膀,笑著對眾人說:“所以,還請大家多多承讓。”
有一個人走上來說:“雖然是拗不過月公子的面子,但拼酒場上無兄弟,咱們杯中見真章!”
“哦?”子矜冷笑道:“只用杯麼?”
“哈哈哈……”那人不禁大笑道:“小兄弟口氣可不小,難道你想用碗?”
“拿罎子上來吧,”子矜對周圍那些嘴張得可以塞進雞蛋的人嫣然一笑:“這樣比較快。”
月師方覺得有點不妥,因為他從來不曾見過子矜喝酒。於是便低頭湊在子矜耳邊問道:“喂,你行不行啊?”
但子矜的回答卻不禁讓月師方大為緊張:
“沒試過,試了就知道了。”
不過事實證明,月師方的緊張完全是多餘的。
偌大的一層樓,橫七豎八躺著的都是醉倒的人,還有就是堆積如山的空酒罎。
子矜卻還是面不改色,一腳踩在條凳上,一手晃著個還剩半罎酒的酒罎子:
“還有沒有人要來挑戰啊?”
沒有反應。整個酒樓站著的,除了他自己,就只剩下目瞪口呆的掌櫃和月師方。
“真是一群沒出息的窩囊廢,喝這麼點就醉死了……”
子矜仰頭將手中的半罎酒一飲而盡,低下頭時就看到月師方一臉崇拜表情地看著自己:
“子矜——你好厲害哦——”
聽到這一聲,子矜不禁雞皮疙瘩掉了一地:
“師方,你不要用這種語氣說話好不好?!好噁心啊!”
“我喝一罎就已經要醉得不省人事了……啊——你真是我的偶像啊——”
“肉麻……喂!放——手——不要抱著我!”
看著兩人打打鬧鬧地出了酒樓,掌櫃還在哆嗦個不停:
“一百罎酒居然被他一口氣喝掉了五十罎,太可怕了……不行,這個人以後一定要列入黑名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