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Chapter 28(1 / 1)
初春的晌午应该是个懒洋洋晒太阳的好时节,但是我的病房开窗朝北,进不来一丝阳光。
看着都觉得冷。
小花翻开手机看了看时间,问道:“你们午餐怎么解决?”
“快餐。”我说。
小花笑着朝闷油瓶道:“麻烦你了,帮我也打一份。”
闷油瓶点了下头就出去了。
病房的门被带上,我知道小花有话对我说。
“你想说什么需要把小哥支开的?”
小花露出一个夸张的表情,微怒道:
“我就不能跟我发小说几句私房话吗?”
“少来,有话快说。”
小花闭了嘴,摸着下巴奸笑了好一会,看得我背后发毛。
“你真的喜欢张起灵吗?”
“那还用说?”我毫不犹豫。
“呵。”小花勾着一边嘴角,眼睛里却没有笑意,“我会等着你们的结果。”
“什么意思?”
“我想看看到底是爱情万能还是爱只是借口。”
“小花,你有话直说吧。”
“好。我直说。一直以来你的所作所为只有一个目的,就是逃离你既定的生活轨迹。你总是选择一种生活,然后逃离它,开始另一种生活,不久之后再次逃离。就连你身边的朋友也是一样,离开一种生活,你就会疏远那段生活里在你身边的朋友。你不回忆旧日的时光,因为那是被你抛弃的,你永远不会想回去的日子。”
“这都是两年前我告诉你的?”
“差不多,有我自己的总结。”
“你怎么就确定我这两年里没有改变?”
“这还用我说吗?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你怎么就知道这次我不会守着一个人到底?”
“我没有不相信,我只是想看结果而已。”
我沉默了。其实是无言以对。
“你真的爱张起灵吗?”小花又问了一遍,“不是为了改变自己的处境,不是为了反抗生活,不是为了……出乎某些人的意料?”
“……”我想了想,没有结果。“这件事我会自己去验证。”
“嗯,如果你验证的结果是好的,那恭喜你们;如果结果不好,那恐怕要搭上一个人。”
我叹了口气:“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也对。”忽然小花变脸一样换上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老痒昨儿还跟我说要去北京找我玩儿呢,你什么时候也来罢?”
我愣了愣,就看见闷油瓶开门进来。
第二天下午小花的快递就送来了。据他说,那东西不方便带到病房来,于是问我要放哪。想到自己公寓里撒了一地的血和镜子碎片没清理,就跟闷油瓶说了送去他家。
我实在好奇那小花嘴里的“证据”到底是什么东西,死活磨着要出院。闷油瓶问过医生,说伤口已经没什么大碍,回家静养也是可以,就办了出院手续。
在路上吃了个晚餐,我们三人一道往闷油瓶家去。
摆在客厅里的是一个长得有点扁的箱子。我拿钥匙划开胶带,露出里面一层白色泡沫。抽走泡沫,下面垫着厚厚一叠气泡缓冲层。再往下,我看见里面放着的黑色东西。
两盘录像带,一个老式录像带放映机。
我的直觉告诉自己我一点都不想看录像带的内容。但是好奇心驱使我继续接下来的事。
我们沉默着接好了线,我随手拿了一盘录像带塞进放映机。
画面很快就出来。一只手在屏幕上闪了一下,似乎手的主人匆匆忙忙开了录影机就跑走了。带子是彩色的,但是由于放得太久的缘故呈现出灰暗的色调,几近黑白。
画面是静止的,对着一房间的家具,录像的人没有要调整的意思。
屏幕上没有人,却有人声。声音不大,我调高音量后才听清。
那声音有些嘶哑,透露着亢奋,但很熟悉。
我的声音。
我在用一种与平时完全不同的语调快速地说话。
“……我是谁,谁能告诉我我是谁?对我家里人来说,我是儿子,是侄子,是孙子,但是除了这种血缘带来的身份又有谁真的认识过我?如果我不是吴邪,而是赵邪李邪,或许他们没有一个会正眼瞧我。每个人都在自说自话,自以为是地决定我的生活。他们在玩一个大型的角色扮演游戏,我只是里面的一个角色。我出生不是因为我愿意出生,而是因为他们需要一个孩子来使游戏完整。我被抚养长大,就像在打怪练级。”
我看着画面左侧的大圆拱窗,窗帘扎在一边,阳光以很低的角度照进房间,木桌椅拉出长长的影子。地面方砖和水泥勾缝之间凹凸不平,连带着影子也有些扭曲。窗外能看见另一个房间的清水红砖墙,墙角立着白色陶立克柱,沟槽棱角分明。再远一点,有一株高大的柏树,枝桠凌乱,随着风有一搭没一搭地摆动。
“……我一直觉得亲人之间是一种互相伤害互相厌弃却又要在一起的关系。以爱之名欺骗,以爱之名操纵和控制,以爱之名强行灌输对这世界的看法,以爱之名满足自己的虚荣,以爱之名掩盖一切不可告人的私欲。我很怀疑这种关系需要耗尽人与人之间所有的缘分。”
“……总是有人在告诉我我的生命是父母给的,我有责任对他们的一切行为予以认同,因为他们的出发点一定是对我的爱。可是谁想过我的出生跟我有什么关系?是我要求的吗?是我要付出半生的自我意识换来的吗?我一点都不想来到这世界上。如果有天我先死了,我只想在遗书里写一句话:我欠的,今天都还给你们。”
“……我不想活在这世上,连最亲近的人都从未认识过我。我害怕我自己逐渐地萎缩,直至消失不见,真的成为身边所有亲人朋友游戏里的一个角色。我害怕终我一生都没有认识过任何人,所有人也都只活在我的游戏里。我害怕我自以为活了一辈子,最后只是我的幻觉。”
说话声戛然而止,闷闷地“嘭”了一声,像是有什么倒在床垫上。
有人走过来调整了录影机,我看见他西装下摆被手臂带着掀了掀,腰上露出一条LV的皮带。等他退开,我看见他的侧脸。小花。现在画面里出现的是一张雕花大床,录影机正对着床尾,雪白的帐子从床顶木格上垂下,隐约能够看见小花坐在床边。
我觉得全身都麻了。
很冷。
坐在我身边的闷油瓶伸过手包住我绞在一起的手指,指腹摩挲着我手上的关节。我动不了,只要我一放松,全身就会不可抑止地颤抖。
大概过了一分钟,有个人从床上支起身子,面朝小花坐着,他的下半身和被褥都被床尾的木板遮住,我看见他垂着肩。
我看着自己以那样颓然又无力的姿态坐在床上,透过木格分割成的边框就像一幅年代久远的画。阳光落在小花脚边不远处,却仿佛被什么阻挡,无法再前进一分。画面静止了许久,久到光线逐渐暗淡,屋子只剩模糊的剪影。
夕阳西下。
“小花。”屏幕上的我打破了沉默,“这世界上,有太多无解的事,也有太多我到不了的地方掌握不了的能力。我总是想要改变,但改变之后却发现我并不能适应新的生活。有时我会想,是不是如果对一切都漠不关心,我会活的更好。但是每次我想回头看走过的路,我就无法面对曾经的自己。我总是不断地抛弃过去,只要过去,哪怕是一分钟,我都要立刻跟它划清界限老死不相往来。”
“吴邪,人最痛苦的不是生老病死,而是觉醒。因为世界上能审视众生的只有上帝,人类肉体凡胎,一旦僭越,就要承受相应的惩罚。”
“‘银白的,轻捷地,像一条鱼,我的小舟驶向远方。’”
闷油瓶倏地收紧握住我的手,屏幕上的小花走过来关了摄影机。
“这是你恢复正常的前一天下午。”小花靠在贵妃椅上,平淡地叙说,“那房间里堆了不少外公留下的老古董,我想录点东西留给你,手边没有录像机,正好这个还能用,就开了。另一盘还看吗?”
“不看了。”闷油瓶立刻说。
“看。”我斩钉截铁。
“吴邪。”
我和闷油瓶对峙着,互不让步。
一边的小花凉凉地开口:“张起灵,我还以为你跟别人不同。”
闷油瓶脸色黑了几分,一屁股坐回沙发,仰头靠上靠背,闭眼不理我们。
我把另一盘带子推进放映机。
屏幕上仍旧是一只手开了录影机,小花的脸从左边进入画面,立刻又离开了。不一会传来几声脚步声和一声“咔哒”,门被关上。
这次的画面定格在雕花大床和圆拱窗之间,正对一整面墙的木柜,每扇柜门中间雕花,大约是福禄寿喜之类。柜子顶端挂了一幅字,写着朱子家训。
我们盯着这个画面看了十分钟,什么动静都没有。小花拿过遥控器快进,进了有大概半小时的内容才停下。
又过两三分钟,我忽然看见有什么出现在雕花大床的边上。
一个白色的影子,像蛇一样从床上滑了下来,然后消失在画面之外。
不一会画面的底部出现一块白色,前后左右地蠕动着。
是一个人的背部。
忽然一只手拍在录影机上,把机器拍得往左边一歪,画面里出现圆拱窗和清水红砖墙,更远处有一棵高大的柏树。
接着一张脸猛然占满整个屏幕,录影机对焦不上,看不清那张脸的样子。过了几秒,脸的主人往后一坐,我清楚地看见了他的表情。
圆睁的眼睛无神黯淡,朝上咧着的嘴角像中世纪的小丑。
两年前的我的脸。
我倒抽一口冷气,眼泪忽然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
一只手盖住我的眼睛,比常人稍长的食指和中指正好压住我的太阳穴。
我把闷油瓶的手扒下来,一口咬住他的手腕。
小花又按了快进,画面上的人一直在房间里乱爬,直到整卷带子结束。
“这盘的时间是刚才那盘的上午。”小花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褶皱,然后关了电视。
我把闷油瓶的手腕吐出来,抽张纸巾擦掉上面的口水。闷油瓶什么都没说,只是定定地看着我。
小花留下东西走了,说要去找老痒。临走前找我要了手机号。
房子里剩下我和闷油瓶两个人。
一宿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