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关键词:离别(1 / 1)
为了使感动的力量加倍成双,老爸信誓旦旦地答应:一本一志愿录取C大医学院,即提供日本游一次,旅游内容概不过问,他只管掏钱。
然而,通知书收到,演唱会门票刷到,我却依然未能成行。
在浦东机场进行安检的时候,躺在篮框里的手机忽然铃声大作。
来自我爸。
他告诉我:“你爷爷没了。”
“不可能啊,”我脱口而出,“昨天晚上不还回医院指导手术了么。”
“是的。可是今天早上,没了。”
这不是玩笑。因为他的声音喑哑,仿佛压抑着百转千回的、我未曾听过的浓浓哀伤。
我愣在原地,不顾安检人员和蒜好心的催促。然后开始翻箱倒柜,挖出所有旅行订单以及演唱会门票,将它们一股脑儿塞进蒜的怀里。接下来,犹如电视剧里那些感情终于明了的主角们,离弦之箭般往外冲去。
从机场打车走高架去我爷爷家,全程约需一个半小时。这段时间,我的脑海中仅盘旋着一个问题:怎么会这样?
如果你已阅读前文,不难发现,我极少提及我爷爷。
他老人家对于我来说是种什么样的存在呢?嗯……真心挺难形容。
作为孙女,见他一面很难。但打开本市颇具盛名的某顶级医院的主页,你一定能看到他。同样,来到这家医院的名医长廊,也一定能看到他。
爷爷与大姑妈长得非常相似,笑起来双眼会眯成两道缝,可再愉快嘴角必定仍紧紧绷着,法令纹却从鼻翼旁深深向下。不知为何,一眼就可令人肃然起敬的长相。
我这辈子唯一一次听到他说笑,便是关于他的长相问题。他对着登门拜访的记者抿起嘴角:“幼时大人们常说,我长大后定能成为某个行业的权威。”
“那是,您从小就聪明过人……”记者们赶紧奉承。
他摇摇头,朝着自己的五官比划了一阵,解释道:“即使不是,看着也像。”
众人哄堂的瞬间,他又肃起了神情。
于是有人不无羡慕地拍拍我的肩:“孩子,生在这个家庭是你的福气啊。”
福气?不敢当。
对于我们这些小辈而言,爷爷其真人,与名医长廊中的相片无甚差别——熟悉,却永远隔着厚厚的一层玻璃。
因为他一直不在。
没退休前,无论工作日休息日,爷爷每天都在医院呆到很晚,督促后辈、观察病人或是潜心研究。晚餐医院食堂解决,一成不变的一荤两素。差不多到了家属探病时间结束的点,他换过衣服,缓缓踱回家。
退休后,自然没的清闲,又是返聘又是顾问,理由名号林林总总,目的只有一条——扑在手术台上继续工作。
套用茨威格的名言:他不在医院,就在去医院的路上。或者,穿梭于各场会议学习班。总之,绝不会呆在家里。
“2004年7月19日,郁老伏在他工作了一辈子的办公桌上,与世长辞。郁老的离去,我们永远失去了一位好前辈、好同事;我国医疗界永远失去了一位肝胆外科大师;人民永远失去了一位好医生……”院长在告别仪式上如是念着悼词。
“感谢各级组织、各位领导多年来对我父亲的关怀;感谢百忙之中、不辞辛劳和炎热天气来到此地送我父亲最后一程的亲朋好友……”我爸亦如是念着家属答谢词。
最大的告别厅人山人海,站满垂首的人们,认识的,不认识的。
冷气足得瘆人,我下意识朝奶奶身边靠。
她一顿,侧过脸瞧瞧我,微微一笑。随后换了手拿白菊花,原先那只则拉过我的,捂住。
我有些愕然,为她的若无其事,甚至封棺时也没在人群最前头发现她。
告别仪式结束后,我转遍殡仪馆四周,最终在花园一角找到了她,定定然望着眼前那塘鲤鱼。
她独自坐着,安宁平和与悄无声息渗透背影。就如同,若无人打扰,可以坐上一生一世。
听到脚步,转头见是我,奶奶挥挥手示意我过去。
“家人中就你我没哭呢,丛丛。”倒是她先打破了宁静。
“我……”不知该说什么。
奶奶又轻笑开口:“孙女多像奶奶,诚不我欺。”
“觉得有点哭笑不得。”我说。
“嗯?”
“家属答谢词中最常见的一句话不见了。”
“哪句?”
“感谢父亲对子女的教育培养之类……”
“那句,”奶奶却道,“是我让你爸爸删掉的。”
轮到我发怔:“为什么……”
“实情。”
“嗯……”
“你爷爷一身老一代的书生正气,做过就是做过,没做过就是没做过,死了也不能歪曲事实。”
她问我:“没察觉还有一句常见的答谢词不见了么?”
我皱眉回忆,摇头。
“至今无法相信父亲已离开我们之类。”
“也是你让删的?”我揣测道。
“嗯。”奶奶重又望向池塘,滞了半晌,才说道,“前半辈子,我们各忙各的,后半辈子,依旧各忙各的。做不到别家夫妻般的朝夕相处,但不妨碍相濡以沫,一种,称之为默契或放心更合适的相濡以沫。几十年了,已成习惯,现在,又有什么不同。”
“其实我曾经质疑过你们的感情……”我不禁出口。
“年轻时不爱他,那是骗人的,年迈时还爱着他,那也是骗人的。生活像把卷笔刀,将彩色铅笔的艳丽渐渐削去,余下本本质质的原木。”
坦然的言语冷不防被她“嘘”地一声打断:“这些话,你知,我知,可不能给他知道。”
奶奶手指指向的地方,是不远处间断冒出黑烟的焚化室烟囱。
笑着答应了她,眼神却于彼处颓然而坐等待骨灰的爸爸身上凝住。
“奶奶,”我终于热泪盈眶,“我好后悔。以前听到,故事里说什么恰巧有一天没和某个人说再见,那个人就死了,真觉假,可当下,感同身受。”
爷爷去世前一天,奶奶曾打电话来询问我共用晚餐可好,因爷爷难得晚饭点在家,我却由于大量行李未整理而断然拒绝。
“如果我来了,或许还能讲上最后几句话。”我说。
“不怪你,丛丛。人非神仙,没有谁会知道哪次离别即是永别,正因如此,永久的陪伴成了奢侈。”她劝我,“至于对逝者的悔意,也由此而来,你有,我何尝没有”
之后,她收起话题,未再作声。
直至匆匆的豆腐饭结束,回到爷爷家,她才突然张口叫住了爸爸。
她说:“替我跟医院说声不好意思,以后我不看病了。”
家人皆陷入沉默。
看我们不语,她浅笑解释说:“号称心内科专家,却从来没觉察到老伴患有相关疾病。这个专家我不配当,不菲的挂号费我受不起。”
爸爸良久后答:“好。”便去到阳台打电话。
他转身的刹那,也许是我眼花,也许室内的光源太闪耀,我居然在他引以为豪的乌发之间看到了根根银丝,扎得我眼睛生疼。
2004年的夏天,注定是特殊的。
它的特殊体现在两个人身上:因心肌梗塞猝然西去的爷爷,以及意料之外久别重逢的故人。前者离开在炎炎盛夏,而后者出现于夏末秋初。
说来,仍拜哈日所赐。
不知遍阅青春日剧动漫的孩子们是否都憧憬过棒球部经理此项头衔,起码受安达充影响,我狂热向往之。
高中时显然只有幻灭的份儿,到了大学,好歹在招新大会的角落里挖出了这个冷门社团。
会长见我一介女生,双眼发亮,加之全身热血沸腾,惊讶之余自然欢迎之至。不过他听到我说我零基础之时,嘴角不自觉地歪了一下下。
“那个,经理也必须懂棒球……”他沉重指出。
“我看得懂啊!”我连忙说道。
后来才知,他口中的“懂”与我认为的“懂”有所差距,于是,我加入了苦逼地训练队伍。
头一回训练,部长呼唤其好友带领D大棒垒协会的新老社员一同参加。两所学校相距挺远,在他们到达前,部长见缝插针下达任务:跑圈。
那就跑吧……
体力不支的我终究丢了半条命,即将出大事之际,部长顿悟了“怜香惜玉”的意义,同意全靠四脚爬行的弱爆经理闪一旁休息。
我在一群男生不怀好意的笑声中不顾形象地躺倒在操场边的树荫下,不忘操本书来挡去细碎的阳光。
随着呼吸的平稳,闻着油墨香,瞌睡虫来袭。
操场上传来闹哄的喧闹声,我没听见……
部长再次吹响口哨,我没听见……
轻快的步伐愈来愈近,我没听见……
罩着整张脸的书猛地被谁拿走,我撇嘴,想必顿时面露凶光。无奈眼睛睁不大,只得愤愤然眯眼瞪向来人。
来人是位高挑的男生,顶着一头令人生厌的卷发,外形轮廓陌生,却又有种道不出的熟悉感。待他开了口,没想到嗓音亦如此。
“好久不见,郁丛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