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月满西楼 第四章(1 / 1)
作为一名普通的新闻记者,能够来省委党校参加县处级干部培训班学习,是我没有想到的。
省委党校的校址在省城西郊。初建时,便在园内遍植桃树,有“桃园”之雅称,也许暗含了“桃李满天下”的意思,却偏偏不见有李树。
这里真是个好地方。高大的校门,旗台上镌刻着毛体的“实事求是”四个大字,金光闪闪,那是校训。宽宽的广场,错落有致的校舍,伟岸挺拔的树木,低矮的花卉和灌木丛、紫藤架……
“桃园”这个称谓让我产生了一种奇怪的联想,联想到了桃园县。难道冥冥之中,注定我和叫做“桃园”这个名字的地方有什么不解之缘?难道,内参的事还远远没有结束?
提着简单的行李,我来到教务处报到。负责接待的是一位中年妇女,白净富态,举手投足都显得很有修养。
办完手续,便轮着后面的人了。在转身的霎那间,我看清楚后面是一位女性,同我的年龄差不多,三十岁不到,很漂亮。难怪我刚才闻到一阵异香,那是女性特有的香。
到了班上,那位女士正好坐在我的前面。见了我,她微微一笑,“认识一下,我叫罗兵。”一边说,一边掏出一张名片递了过来,头衔是省城的市公安局副局长,“你叫李静之,是省报的大记者。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的?”我点了点头。想不到她这么厉害,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第一次见面就能直呼其名。
罗兵狡黠一笑,“这个嘛,你就不要问了。”
班里第一件事是选班长,都不太熟悉,怎么选呢?看到大家都有些茫然,班主任说:“不好选是吧?那就先指定一个——”她翻了翻手里的花名册,“由程明凯同志代理班长。哪位是程明凯同志?请站起来自我介绍一下。”
一位大约三十四五岁的男子站了起来,“同学们好,我叫程明凯,来自雪州,是雪州市政府副秘书长。既然老师信任我,指定我代理班长,我一定尽力搞好工作,为同学们服好务。”
如果把程明凯刚才的话当作“就职演讲”,话还是说得比较大方得体的。但我发现下面有一阵微微的骚动,就想,这些特殊的学员来自各权力机关,到这里来就是追求进步的。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学习班长,但以后回到机关,班干部的身份足以说明本人在党校的政治表现。何况在这三个月学习期间,可以领导别人,也不是一件坏事。
在党校,校方不把我们当学生,称作学员,表示我们已经过了做学生的年龄。
第一节课下来,大家都争着朝门外走,一边走一边掏出手机,打电话成了课间重要活动。我想,学员们现在大多还是副职,离开自己朝夕相伴的权位,生怕出点什么意外,打个电话回去,至少可以表示自己的存在。
也有已经担任正职的学员,有些事情下面的同志拿不准,依然要向在这里学习的领导请示汇报。幸好党校有规定,上课时间必须关机。否则,这课也就没法上了。
我素来不喜欢热闹,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总在想党校与桃园的事。这地方为什么也叫桃园呢?但有桃,就叫桃园,似乎没有错。便又想起陶渊明的名篇《桃花源记》,觉得桃字好像还有别解。
党校一般只有半天的讲座课,下午没有什么安排,单位在省城的学员便打电话回去,要车接他们进城办事。
呆在宿舍里没事,我把旧报纸铺在桌上,对着窗外的桃花画起了兰花。平时在家,没事不是读书就是画兰。我的画兰,不用颜色,谓之墨兰,有好的就留下,居然还有人喜欢,送出去不少。今天不知是心情不好还是笔不好,画了几幅都不如意,哗哗撕了,就不再画了,又拿出散文集《崇丽之城》来读。
这时,程明凯约我打扑克。
“两个人怎么打?”
“还有罗兵,三个人正好‘斗地主’呀。”
我们便去了罗兵的房间。打扑克不是我的强项,平时在家,看看书、写点东西,累了,就打电话叫几位朋友来打麻将消遣。可党校有规定,学员不能在校园内打麻将。
一见面,罗兵就笑着说:“李静之,你有点傻。”
我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我一米七的个头,微微发福的体态,还有那么一点年龄优势,有两位来报社实习的女大学生总说我“酷”,报社同事也曾开玩笑说我白净文雅,长了一张“市长脸”。她说我傻,我傻在哪里呢?
程明凯有些茫然,看了我又看罗兵。
罗兵请我们坐了,一本正经地说:“怎么不傻?”
我还是莫名所以。
“你那天肯定感到有些奇怪吧?奇怪我怎么知道你的名字,而且还知道你是省报的大记者?”罗兵说罢,很是得意。
是的,她不说我倒忘了。事后我想了好久,我们从没见过,她是怎么知道的呢?我说:“罗兵同志,事情是不是这样的。报到时你站在我后面,我说的每一句话你都听得清清楚楚,所以你知道的那些,就像我现在知道你是罗兵罗副局长一样。”
“原来你不傻呀!”罗兵有些夸张地看着我,“不过,还有一点你没有想到——”她又卖起了关子。
“那是什么?”我问。
“那就是——你忘了我是读者,是你散文作品的热心读者。你发表在省报副刊的那些散文,我基本上是一字不漏,通通拜读过的。你的散文很朴素,不矫情,你写的是你的所思所想,应该算是知识散文吧?”她说得很真诚。
我心里一动,想不到成天与案件和犯罪嫌疑人打交道的女局长也会读散文,“哦,这我没有想到。”
“不过,你发表在新闻版上的那些报道,我却很少看。”罗兵像是在给我泼冷水了。
程明凯插话道:“我正好和罗兵相反,读省报名记者李静之先生新闻报道的时候多,你说的那些散文,倒是翻一翻就过了。”
“好了,打扑克吧。”罗兵拿出一副崭新的扑克,帮着我和程明凯把小桌搬到屋子中央。
程明凯问:“要不要有点物质刺激?”
“桌上就不掏钱了,博一点小彩,输了管晚饭,怎么样?”我说。
“战斗”开始了。
程明凯打牌时话很多,这一轮是我和他结对,他应该帮我才对,可话到他嘴里就变了味,“算了算了,我跟错人了。静之写报道不错,你这牌只好去厕所里打了——臭啊!”
“起来的牌就这样,我不相信你拿着就能打出一朵花来?”我扬了扬手中的扑克。
程明凯叹道:“牌又臭,还不知道谦虚,我看我们是完了,只好让女士一统江山了。”
“快出牌啊!现在是打牌呢,看你们简直像是在打仗。”罗兵笑过,一副当仁不让胜券在握的样子。
打完扑克,我和程明凯一方输了,依约该我们为今晚的宵夜埋单。
省城之夜,灯影扑朔迷离,大街上车水马龙。人们不像白天那样行色匆匆,多了几分优雅与闲适,我们不知不觉融入都市的夜生活里了。
程明凯说:“我这个副秘书长没有专车,罗副局长应该有啊,也不知道叫来让我们享受享受?”
“你想得美,我们用车都是行政处统一调配。办私事,我才不想去找那个麻烦呢。‘打的’多好,上车不操心,下了车还是不操心。走吧,打的去。”罗兵说。
在西府大街一家酒楼门前下了车,迎宾小姐彬彬有礼,笑容可掬。有风轻轻吹过,在悠扬的萨克斯伴奏声中,踏在软软的地毯上,我们从那些食客们身边飘了过去。
这是一家高档酒楼,看来罗兵是想狠狠宰我们一顿了。
服务员领我们到一张不大不小的圆桌前坐下,这里可以观看舞台那边的表演,也可以看见霓虹灯下的街景,是个不错的座位。
程明凯说:“罗局,请点菜吧。”
“那就不客气了。”罗兵接过侍者递过来的菜谱,“我不会手软的,也不会为我们的大秘书长和大记者节约。”
我说:“罗兵你太狠了吧?”
“那就满汉全席,或者……”罗兵不无夸张地说。
菜上来了,有牛肝菌、红烧鸭蹼、排骨煲、大闸蟹、鱼翅、海参……大家吃得很高兴。
罗兵很会逗趣,程明凯很能喝酒。我呢,做了这么多年记者,什么没学会,应付饭局还是没问题的。
我们先就交涉好了,今天谁也不准喝饮料,都是一色的“泸州老窖”。
酒酣耳热之际,程明凯说:“我们也来点荤段子。”
“有女士在场,荤段子就免了吧?”我说。
罗兵嘴里含着菜,说话不怎么清楚:“没、没事,你们说、说。”
“那我就讲了啊?”程明凯看了看我和罗兵,说,“有个单位组织老干部出去游览,请老干部们去夜总会玩,每人都安排了一个小姐陪着。其中有个小姐很开放,把她陪的那位老干部浑身上下都摸遍了。老干部想,真不像话,心里很有气。这时,小姐摸到了他最要命的那个地方,问‘这是什么?’老干部没好气地说,‘是什么?是老干部!’”
程明凯说到这里,我们都笑了。
罗兵说:“程明凯你真坏。”
“还没完呢。”程明凯说,“后来啊,老干部慢慢被小姐摸出感觉来了,他就反过去摸小姐,摸到了小姐最要命的那个地方,问小姐‘这是什么?’小姐说,‘这是老干部活动中心啊!’”
这一次我笑得不行。罗兵笑得有点不好意思,说:“静之,明凯讲的段子太黄了,你讲个文雅一点的。”
“这还黄啊?我们在基层听到的荤段子那才叫黄呢。”程明凯说。
我说:“荤段子我不会说,文雅的更不会说,你们就饶了我吧。”
“不会说可不行,现在场面上流行得很。领导来了要接待,工作汇报完了,谁都会说上一段逗领导开心。讲荤段子可以拉近与领导的距离啊,有的人可是把它当作‘进步宝典’呢。”程明凯说。
程明凯的酒已经喝得差不多了,说话便没有了那么多顾忌,把手臂伸过来搭在我的肩上拍了拍,“静之,你看上去很稳重,实际上不够稳重。”
“明凯你不要喝了。”罗兵说着,摆了摆手。
程明凯摇摇头,“我没喝多,你让我说——”
“让他说!”我向罗兵挥挥手。
程明凯笑了,“看看,说你不够稳重,不服气了吧,这就是不够稳重嘛。知道我为什么到省委党校来?告诉你,回去后我就不在雪州市政府了。”
“明凯要去雪州市的蓬山县当一把手,是即将到任的县委书记了。”罗兵告诉我。
程明凯说:“罗兵就是藏不住话,好像就是我们班的新闻发言人。我是在说李静之不够稳重。我知道静之进党校是怎么回事,是因为管不住手里的笔,写了一篇内参叫做什么什么,犯了大忌。而且我还知道,你写的内参惹了祸,你关注的事情还是没有得到解决。对不对?”
“明凯,我看你是不能再喝了。”罗兵说。
我没理会罗兵的话,向程明凯点头道:“你说的一点没错。”
“这就是你的不够稳重!”程明凯显得很老练,“历史的经验值得汲取啊!告诉你,在雪州市政府,我除了写领导讲话稿,什么都不写;到了基层,我除了听荤段子,什么都不听。”
罗兵问我:“散了吧?”
我扶了程明凯起来,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让我们附耳过来,“要珍惜在党校的日子啊!这是上天给我们机会,让我们在这里建立一个人事网络。你们想,现在的政界什么关系最铁?那就是同学关系,尤其是党校同学!”
“明凯不能再喝了。”罗兵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