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第六歌.月与手袋(1 / 1)
『Neanis之卵』上篇葛城心
少女独自步行于昏暗的道路上。
向前望不到终点,来路也被幽禁于深深的黑暗中。
脚下的触感也是如此模糊,甚至无法判断,这地面究竟是土是石,是砂是砾,抑或是芳草茂密,根本不存在一条可以称之为路的小径。
事实上,少女脚下踩着的是一片虚软,看上去仿若在云端漫步。
即便如此,少女也不曾停下脚步;因为有能让她安心的旅伴存在,那即是她正小心翼翼地抱着的黑之卵。
这颗黑色的卵比鸵鸟蛋还要大出许多,即使说它像是恐龙蛋也毫无夸饰之嫌。
担心蛋体滑落,少女用双手紧紧地环抱住它。
她时而会将耳朵附在黑之卵上,乖巧地频频点头,仿佛听取神谕一般不容二解;然后,她改变方向,继续前行。
这黑之卵中究竟藏有什么奥秘呢,莫不是跟先前所想的一样,有一只恐龙的雏崽正在壳中酣睡,静候破壳之日的来临。
其事实并非如此——那壳中所藏的,竟然是少女的母亲。
至少,少女本人是如此坚信着——是居住在壳中的母亲,在为她指引前行的方向。
母亲一直在用慈爱的声音同少女说话。
无论痛苦与悲伤,亦或是快乐与欣喜,母亲都在漆黑的壳内守望着少女。
少女就这样照着母亲的指引一路走来,可出现在眼前的却是一个和想象中相去甚远,完全出乎意料的地方。
尽管仍是一成不变的冥暗,少女却明白眼前出现的是一扇大门。
门扉紧锁,高悬的牌冕上,似乎书写着几行文字。
少女问母亲,妈妈,那上面写着的是什么。
母亲用温柔慈爱的声音说道,无须害怕哦,因为你是如此坚强而又聪颖的孩子呢。
听到母亲的回答,少女喜不自禁。
早点找到母亲的身体就好了呀——
少女摩挲着黑之卵低声呢喃道,然后推开了那扇紧缩的门扉。
“哥哥……”
奔波了大半夜,却始终未能找到织姬;回到家时,我已疲惫不堪。迎接我的,是小紫那非常担心的声音。
“我回来了,小紫——抱歉,让你久等了。”
“那个……刚才鱼住先生打电话来了,他说叫你尽快到武藏关来……”
武藏关?武藏关公园不就在那里?
仅凭这一点,就能预料到发生什么了。
混蛋——该来的,还是来了。
“哥哥,今天先休息一下吧……”小紫劝道。
“那可不行啊——”我尽可能地保持平常的样子,面向小紫。“今天应该会很忙,所以我想请一下假,你能替我转告佐伯主任吗?”
“嗯……”小紫低声同意了。
沿着青梅街道向西走,经过武藏关来到练马和保谷的交界处,就到了武藏关公园。正如我预想的一样,富士见池旁的草地上聚集了大批警员。
“你小子来了啊……”出来迎接我的鱼住一脸咬破了苦胆的表情。
“果然,只能是这样吗。”
——一眼望去,便能看到织姬孤零零地坐在公园的树下;
——直到走近她那美丽而又凄惨的尸体,我才肯面对现实。
任凭疲劳麻痹了痛苦,我开始冷静地分析起来——
“有任何目击者吗?”
“深夜一点左右,有一名回家途中的公司职员在这里目击到了。当时附近很暗,他以为那只是个睡着的流浪汉,于是就走了。”
——彻夜寻找的结果,竟是这幅惨象
“警察巡视到这一带的时候是清晨三点左右,似乎发现的时候她就已经死了。”鱼住淡淡地陈述着现阶段了解的情况。
这一次,是左脚吗。我眯起眼睛,打量起死状怪异的尸体——
如之前的案例那样,织姬的左脚被齐根切下;但与之前不同的是,切断面上好像进行过简单的止血处理。
白色的制服已被染成绯红,身上是无数道利刃划过的伤痕,但都与致命伤相去甚远;手臂上还留有淤血的痕迹,看样子,她被绑缚虐待过。
“抱歉了,织姬。”我压低了声音,向已无法开口的少女道了一声歉,然后解开了她破破烂烂的制服。
原本雪白的肌肤如今已是遍体鳞伤,下腹部有用线缝合的创口——这里凹陷了下去,不用说,子宫已经被挖掉了。黑之卵的碎片,想必也被放进去了。
只是确认了一下,我便将织姬的衣服复原——突然,我瞥见到裙子的口袋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戴上手套,我谨慎地将它取了出来。
这是一张五厘米见方的黑色纸片,相当皱了,还沾有血迹;边上好像还印着什么文字,不过到一半就中断了。
——等一下,这好像是文库小说本封面内折的那部分。
我再读了一遍上面的文字,果然像是某本书的介绍。
这个先放到一边——我望向织姬的脸。
从嘴角直到耳根,脸颊整个被切开了,就连整齐洁白的臼齿也□□在外;
看上去,织姬好像在朝我微笑——
那是因为获得解脱而欢喜的笑容吧。可又为什么,她的眼角会流过一道红泪呢?
脸上同样纵横交错着无数道伤痕——伤口很浅,这是为了不构成致命伤,从而慢慢折磨死者的切法。
织姬的嘴里,同样含着某样东西——
将手指伸进口腔里,我取出了一张沾着血和唾液的纸条。
——行于吾身前之人名为阿里,下颚至前额蓄发处被一刀而劈,正在低声抽泣;此处可见其他生灵,皆是生前散播分裂之种,死后终成恶果的罪人。
又是神曲。
笔迹与之前的那张很相似,同样是出自西园唯之手。
“那边那个!给我站住!这里是案发现场!无关人员不要进来!”鱼住的一声大喝,不由得让我抬起头来。只见他和其他几个警员正挡在一个人的面前,阻止她继续往前走。
“怎么回事?”我朝他们走了过去,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刚走到那里,就听见一声兴奋的叫喊:“时坂老师——!”
这个声音,不就是——
我定睛一看,此刻被鱼住和警员们团团围住的,正是樱羽头号不良学生——柚木加菜子。见我走了过来,她还向我挥起了手。
“怎么,你认识这家伙?”鱼住转过头来,没好气地问道。
“嗯,这是樱羽的学生,也是——”我的话还没说完,加菜子就打断道:
“我可不仅仅是普通的学生,还是时坂老师的侦探助手呢!”她理直气壮地宣告道。“所以我不是什么可疑人物啦,你们快放开我——”
“有这么一回事吗?”鱼住盯着我,一脸凶相。
“嘛,姑且算是吧。”我本来打算否认的,但又怕鱼住把她带到局里教训一顿,最后还是心软了。
“哼,给我老老实实地到一边去。”鱼住朝加菜子狠狠地瞪了一眼,便让围着她的那几个警员走开了。
“先不管这家伙了——鱼住,给你这两样东西。”我把两张纸片交给他。“连同尸体一起,交到夏目那里去吧。”
“我明白了——喂,你跑到那里去干什么?!”鱼住又吼了起来。
我转身一看——原来趁旁人不注意的时候,加菜子跑到了织姬的尸体前。
好不容易劝住准备冲上去的鱼住,我来到了不良少女的身边——正想问她在做什么,却听见了一句低低的呢喃:
“这就是,你想要的自由吗,织姬?”
她怔怔地望着逝去的生命,颤抖的声音流露出无尽的同情。
“我原本还以为……你和她是死对头呢……”我静静地说道。
她摇了摇头。“至少最后,不是了……归根到底,我们都是一样的人啊……”
“老师,不,侦探先生——”加菜子缓缓转过身来,望向我——
“是时候了,我们该阻止他了。”她脸上的表情绝非悲伤,反而是异常的坚决。
被这一股气势所慑,我点了点头:“现在——先去调查一下织姬的住宅吧。”
“说起来容易啊,玲人——”鱼住站到了我的身旁,苦笑道:“你也知道月岛家的势力吧?我们根本就开不出搜查令啊!”
——奈良桥旁,东有月岛,西有绫崎,南有上月,以上合称为御三家。
这三家原本便是高贵的华族,历经明治,大正,昭和三代,不仅创下了殷厚的家业,还各自掌控了这个国家的不同领域;
月岛家大办文化事业,不仅有多位族人曾在内阁教育部任职,还一手创办了包括樱羽在内的众多名校,在教育界内首屈一指;
绫崎家专营土地房产,在战前便已占有广大的私人领地,战后在全国各地建起了数不尽的新式建筑,借助战后的重建工程进一步扩充了实力;
上月家起初垄断化工,上至石油燃料,下至服装纺织,皆有染指;后致力于医疗卫生事业,投资建设大量医院与制药厂,在御三家中实力最盛。
不过,御三家历年来可谓灾厄连连——五年前的上野连续杀人事件,绫崎家的千金绫崎楼子和上月家的上月由良纷纷殒命;而如今,月岛家的织姬又不幸遇害。
人们早就开始议论纷纷——三大家族已是日渐式微,很快便要被仓敷的新兴财阀中原家和柴田家后来居上,从此黯然退出历史舞台;其中,接连失去上月由良和上月和菜两位继承人,深陷命案丑闻的上月家,更是时日无多了。
——不过现在,这三个显赫的姓氏在东京仍旧是一手遮天,小小的警视厅奈何不了他们半分。
但是,也不能就这么放弃。
“鱼住,告诉我地址。”我下定了决心。“我打算以学校教师的身份去一趟,应该会好办一些。”
“可是就算你能进去又如何呢?无论找到了什么,也不能当作是证据。”鱼住并不支持我的这一行动。
“这我当然知道,反正在那里也不大可能找得到跟犯人直接相关的东西。”
我想调查的是另一件事——Schisma,月岛织姬生前没来得及说的事情。
——也许已经没有转弯抹角的闲工夫了,但只要是能够接近犯人真面目的机会。我就绝不会错过。
“鱼住,我不想再看到牺牲者了。”我恳求道。
“搞了半天,你们原来在浪费时间啊?”加菜子突然插了进来。“月岛家不就在三鹰的上连雀吗?有必要遮遮掩掩这么久吗?”
我立刻反问她:“你这个家伙又是怎么知道的?莫不成你——”
“没什么,我家和月岛家还算有点交情。”加菜子罢了罢手。“对了老师,不如我也一起去吧,这样办事也会更方便些。”
“不行不行!你还要回去上课呢!”我连忙拒绝道。
“老师——”加菜子一把挽过了我的胳膊。“我逃课又不是第一天的事情了。”
月岛宅邸静静地坐落于森林之中,是一栋比朽木家还要气派的西洋公馆。
摁了门铃以后,我和加菜子在门外耐心地等待着。
许久,一位像是管家的人才走了出来,很有礼貌地告诉我们,月岛家现在有事,恕不迎接客人。
——言下之意,就是叫我们快滚吧。
“请等一下。”管家刚要转身离开,加菜子叫住了他:“请把这个交给你的主人。”她递给管家一封信笺。
信笺上用火漆封口,上面印着某个鸟类纹饰——我还没来得及看清,管家便已将信收入怀中。
“我明白了,这就去办。”他转身飞快地走进了屋子里。
这一次,管家没过多久便出来了。“快请进——”他的态度明显变得恭敬起来。刚才怠慢了两位,还望多多包涵。”
穿过长长的走廊,我们来到了一间以大理石装饰的豪华客厅,一位衣着考究的老者正在里面等着我们。
“月岛先生,最近别来无恙?”加菜子率先向他行了一礼。“今日突然冒昧造访,实在是过意不去。”
真没想到,平日以违反校规著称的加菜子,竟然也会有如此遵守礼节的时候。
“哪里的话,倒是我好久没有见到你这家伙了~”被称为月岛先生的老人微微一笑。“那么这边这位就是学校的时坂老师了吧。”
“初次见面,鄙人时坂玲人,正是织姬的教师。”我向他鞠了一躬。
“织姬啊——”提到这个名字,月岛先生便消沉了许多。“我孙女给你们添了许多的麻烦啊——”
他叹了口气,喃喃自语起来:“就这样任性地走了……明明是她的家人……到头来,我们竟一点也不了解她吗……所谓的豪门之后……其实她一直都很痛苦吧……”
“请别这样说——我们这次前来,正是为了帮助您更好地了解她。”
“我明白的。”月岛先生点了点头。“我这就让人带你们去她的房间吧。”
——现在确实不是沉浸在悲伤中的时间,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进了织姬的房间,我和加菜子分头调查了起来。
粗略一看,房间没什么奇怪的地方,只是比想象中的更加朴素整洁罢了。
架子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戏曲、哲学、心理学、恋爱小说和神秘推理小说,甚至连外国文学都有——这些书,只怕永远失去了阅读它们的人。
但即使如此,我也没发现什么奇怪的书。
“老师,这里好像被垫高了一点。”加菜子指着落地书柜的底层说道。
“夹着什么东西吗?”在加菜子的帮助下,我抬起底板,在下面发现了一本被精心包装过的书。
中彩了——正当我这么想着的时候,打开书本,却发现这不过是一本普通的小说。
名为《Neanis之卵》(Neanis:希伯来语,意为少女)——多半是最近出版的幻想小说,文风简直如同在给小孩子讲故事。
——织姬也不小了,为什么会看这种书,还非得包上书皮。
我随意往后翻了翻,几个字眼冒了出来。
“黑之卵——黑之圣母——”
难道,这就是我苦苦寻找的传闻出处吗?
“老师你这么激动,想必找到了线索吧。”加菜子盯着我的脸。
“嗯,在学校流传已久的传闻的出处,总算是找到了。”我一边应答着,一边取下书皮。从封面上看,作者是“葛城心”。
“葛城心?不就是最近刚出道的新人小说家吗?”加菜子指着这个名字对我说道。
“听说他的书在女生当中可流行了,虽然我不怎么喜欢就是了——现在有些二十几岁的年轻人,既不工作,也不学习,多半觉得自己以后能当一个作家呢~”她挖苦道。
——说起来,我记得在纪伊国书店前见过这个名字
“加菜子,你觉不觉得得这个封面很眼熟?”
“好像确实在哪里见过…….”她歪起了脑袋,陷入思考。
——拜托了,你那敏锐的洞察力和超强的记忆力
“对了,西园唯的照片!”她喊了出来。
“唔——我也想起来了!森夜月的照片上有拍到那本书——虽然被挡住了一部分,但是那本书封面的黑白装帧很特别,就跟这个一模一样!”回忆逐渐清晰,我激动得险些失控。
那么——这个名叫葛城心的人,很有必要找他谈谈。
离开月岛家的时候,月岛先生送我们出门。
“非常抱歉——”我面带愧色地对老先生说道:“现在还不能给您一个完整的解释——但我保证,这一切很快就会水落石出,凶手一定会被绳之以法的。”
“这样啊……”月岛先生若有所思。“那么,我就等着你们的好消息吧……”
回到吉祥寺车站以后,我在纪伊国书店里买了一本《Neanis之卵》——总不可能把织姬的那本带走吧。
“加菜子——”我向她吩咐道:“你现在赶紧回学校,和缀子调查一下今邑遥有没有这本书——再顺便看看,学校里还有没有残余的Schisma成员。”
“我明白了——老师接下来要去找葛城心对吧?”
“嗯,不知道是个怎样的家伙——可能是凶手也说不定,你就别跟来了。”
听了我的话,加菜子一副很失望的样子——但她还是照办了。
望着她远去的背景,我总算松了一口气——
加菜子,冬子,还有小紫,无论哪一个,我都不希望她们有事。
加菜子走了以后,我到月世界去打了个电话。
“玲人,怎么样?你们没被月岛家的人赶出来吧”
“托加菜子的福,我们恭恭敬敬地被请进去了。”我毫不客气地予以回击。“别说废话了,鱼住,我又找了一条线索——拜托你搜查一下其他被害者的家,看有没有一本叫《Neanis之卵》的小说。”
“《Neanis之卵》?找这个干嘛?”鱼住听得一头雾水
“先别管就是了——小说的作者是葛城心,你能帮我查查他的住址吗?”
“小说家那边倒可以调查一下——至于要确认被害者是否拥有那本小说,这点理由照样拿不到搜查令啊。”
“其实没必要特意去搜查别人的家,问问家人应该就可以了。”我提议道。“我会在月世界待一阵子,你查到了什么就直接联络这边吧。”
挂了鱼住的电话,我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翻开了书。
越读下去,就越觉得这本小说跟这次的杀人事件之间有莫大的关联——
作为主人公的少女巡游地狱,给予罪人黑之卵。若十三天内卵没有碎的话,罪人就会得到救赎;一旦卵壳破碎,罪人就会被黑之圣母杀死——这些跟传闻一模一样。
然后——
巡游地狱和被折磨的罪人——这些不都是照搬神曲的么?
就连惩处罪人的刑罚,也几乎跟神曲相同——原来如此,抄袭他人作品,还能心安理得地作为自己的小说发表,现在的年轻人写文章真是轻松啊。
但更为严重的是,这些刑罚与本次事件的被害人的情况完全一致——
为了得到黑之卵,就要交出身体的一部分——少女把那些肢体收集起来,想要造出母亲;
少女认为母亲的头部在自己所持的巨大黑之卵中,然后她弄碎了卵——
一切都重归于虚无,什么也没有留下。
——只是这么一个无限延续的故事罢了。
但故事和案件之间绝非毫无关联——迄今为止,基本上每个被害者都缺失了四肢的其中之一。
古泉萤的左臂,多岐川夕美的右臂,月岛织姬的左腿——还剩一条右腿,凶手难道还要再度犯案吗?
电话铃响了,我立刻冲到吧台去接,把杏子吓了一大跳。
“玲人,我查到了——葛城心那家伙在中野车站附近有间事务所。他平时似乎都在那里工作,你现在赶过去应该还来得及。”
记下鱼住告诉我的地址,我马不停蹄地启程了。
从吉祥寺乘坐中央线来到中野,往北走了一段就找到了目的地。
我找到门牌上写着“葛城心事务所”的房间,然后敲了敲房门。
很快,里面便传出了动静。
“请问是哪位?”屋里响起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不好意思,请问这里是葛城先生的个人事务所吗?我是私家侦探时坂玲人,想问葛城先生一些——”
“实在很抱歉,不过我现在很忙,可以麻烦你下次再来吗?”
“等——请等一下!”一下子就被拒绝了,于是我急忙说道:
“葛城先生的著作现在有被用于犯罪的可能。是一部名叫《Neanis之卵》的小说中的情节——”
“我的小说被用于犯罪?可以请你稍等一下吗?”
门开了,一位年轻男性走了出来,他看上去一副瘦弱的样子。
“——让您久等了。虽然很抱歉,但房间里真的很乱,可以就在这里谈吗?”
“嗯,随便哪里都行。”我看了看四周——这里行人不多,只要低声交谈就不是问题了。
“还没有自我介绍呢——在下就是葛城心。”
“那么我也重新自我介绍一下好了——我是侦探时坂玲人,现在正受到警视厅的委托对事件进行调查。”稍微虚张一下声势还是必要的。
“受警方委托吗……”葛城像是相信了我的说辞。
“那么,这段时间以学生为目标的连续杀人事件——我想您应该已经通过报纸或其他途径了解到了吧。照现在的状况看,只能认为这一连串的犯罪是参考了您的书——”
“是《Neanis之卵》对吧?”
“正是,书的内容您应该是最清楚的了吧。”
“但是——”他一脸困惑的表情。“那个故事,绝对不是以杀人为主题的。”
“嗯,惩罚罪人——巡游地狱,那本书是以但丁的《神曲》为蓝本写成的吧?”
“对,仅仅只是我通俗地将《神曲》演绎出来的拙作罢了——不过说来,那些事情也许只是遵照了神曲而已?”葛城心满怀希望地看着我。
“我起初也是这么想的——不过我弄错了,某个在《神曲》中没有被提及,仅存在于你的《Neanis之卵》中的描写成为了关键。”
“黑之卵——是吗”他立刻得出了答案。
“即使堕入地狱,仍有一丝希望存留——黑之卵就是基于这样的意义出现的。”葛城喃喃自语道。
“我认为,被害者恐怕全都读过《Neanis之卵》。”我及时将话题扯了回来。
“哦?难道不是加害者读过了以后模仿其中的手法作案吗?”
“当然,加害者也是读者之一——但您的作品面向的读者层次更接近于被害人群。”
“的确如此——”他不好意思地笑了。“我的读者似乎以女学生居多,成年人很少~”
说着,葛城突然用手扶着下巴低下头,一副苦思冥想的样子。
“应该是去年年底吧——”他想到了什么。“《Neanis之卵》发售后不久,我遇到了一个自称读者的女学生。
“那时候我还只是个新人,所以和她聊了很多话题,很开心呢~”
“女学生?还记得名字吗?”我一下敏感起来。
“不记得了~虽说我给她签了名,但并没有加上她自己的名字。”
去年年底,是她?
“难不成,是这位少女吗?”我从笔记本里取出西园唯的照片拿给他看。
“啊,就是她~我对这一身白色的制服印象很深。”
“很遗憾,她——已经在这一连串的事件中被杀害了。”
“真、真的吗?那个,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葛城似乎真的很吃惊,不大像是在演戏。本来还想用尚未确定的事情试探一下他的——
“既然我的书现在已被用于犯罪,那么事态就不容忽视了——我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来协助您的。”葛城心郑重地向我说道。
“嗯,届时请务必多多关照。”
“现在有些工作还没做完,我就先告辞了。”向我行了一礼后,葛城回到了事务所中
西园唯曾经和他接触过?
这跟事件有联系吗?
坐西武新宿线到高田马场下车,我火速赶到了高城医院。
“哟,玲人——”夏目正在解剖室里若无其事地喝茶。“那么急着想知道结果?”
“嗯,请马上告诉我。”
“那就开始吧——”她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死者生前名叫月岛织姬,这些你是知道的;死因是遍及全身的创伤引起的失血过多。看起来凶手是想将她折磨致死;
“不仅仅是这样——嘴,腹部,左腿,所有的创口都检测到了生活反应。”
“混账!犯人在她活着的时候做了那一切吗?!!”我不由得咒骂起来。
“是啊,腹部和腿部事先都注射了吗啡,看来凶手已经相当熟练了呢。”无视我的怒火,夏目平静地发表着感想。
“也许手术过程中失血不多吧,她死的时候已经过了相当一段时间了——目击时间是一点左右吧?推定的死亡时间也差不多,我估计就是在现场死亡的。
“总之,从这次的死者身上,我能够隐约地感觉到——凶手不想简单地杀死她。
“至今为止的受害者几乎都是一击毙命的——比如说那个扭断脖子的;但对这个女孩子——从某种意义上讲,凶手毫无慈悲可言。”
“人他妈都杀了还有什么慈悲可言!!!”我抑制不住冲动,大吼了一句。
“说的也是呢……”夏目的眼神中罕见地流露出了些许怜悯。待我稍稍平静下来以后,她才继续说道:
“对了——跟之前一样,子宫被挖掉,然后黑色的蛋壳被塞了进去。虽然□□里也有□□过的痕迹,但这次并没有堕胎过的迹象。”
“……没有堕胎?”
“大概是避孕措施做得好吧。”她淡淡地回答道。“从遗体上能了解到的目前也就只有这么多了——至于那两张纸片的鉴定,你傍晚再来吧。”
二年藤班的教室里,历史老师正在讲台上一阵接一阵地对学生进行催眠。
新撰组,近藤勇,土方岁三,冲田总司……那些原本激动人心的名字,在他的口中居然会变得那么冗长乏味,令人昏昏欲睡,简直是不可思议。
——时坂老师不来的话,那历史课真是无聊透顶了;
——身边的这家伙今天竟然也不见了,那就更加无聊了;
——难道说,她也卷进了杀人事件中?不会吧,怎么可能!
冬子使劲摇了摇头,望向窗外——她很快就看到了,那个衣衫略显凌乱的熟悉身影正从走廊上走过来。
太好了,加菜子没事——冬子舒了一口气。转念一想——她这么冰雪聪明,怎么可能出事呢。
没过多久,加菜子走进了教室——
“抱歉,我回来晚了——”她低低鞠了一躬,声音显得异常低落。
“柚木加菜子,又是你这家伙!”历史老师见到了自己的死对头,不由得火冒三丈。“你又违反校规逃到哪里去了?你一个早上都没来了对吧!”他气得一挥教鞭。
“去给某个朋友送行了——她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无视老师的怒火,加菜子淡淡地回答道。
“好啊!就这点理由你就可以逃课了对吧!”老师的怒气更甚,脸上青筋直冒。“你怎么就不学学月岛同学呢!”
“我的那个朋友,就是织姬——”加菜子抬起头来。“她今天走了,永远地离开我们了。”
“你什么意思?”老师不耐烦地问道:“‘永远离开我们’?,这是什么意思?”
“你还没听懂吗?”加菜子冷冷地望着他。“意思就是,她今天去世了——我刚见了她最后一面。”
原本安静的教室里,出乎意料地产生了一阵骚动。
“安静!安静一点!”老师猛地一拍桌子。“别听这家伙妖言惑众!她是存心来这里搞破坏的!不把樱羽搅得天翻地覆她誓不罢休!”
教室立刻安静了下来,可还是有些许的议论声。
“都到了这个时候了——还要顾及那可悲的颜面去□□吗?你真的,把我们都当成傻子了吗?”
加菜子抬高了声音:
“她死了,她是被你——”她直直地盯着老师。“被你们这群人,被这个学校杀死的。”
语罢,她回过头来——冬子不由得吃了一惊。
晶莹的瞳孔,似乎失去了焦点;眼神不复灵动,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空虚。
——那是本应与她无缘的,怅然若失的表情。
刚来到朽木病理学研究所,我就遇到了一脸不快的村濑。
“怎么又是你这家伙……”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所长不在。”
“不,我今天是有事找山之内医生。”
“哼——赶快办完事给我走人。”
犯不着您费心,待在您身边我整个人都觉得恶心——我冲着他的背后暗暗地咒骂了一句。
到了小春的办公室,我开口问道;
“山之内医生,以前曾经在这里问过您关于堕胎手术的事,不过还有一个人想请您帮我调查一下——月岛织姬,同样是樱羽女子学院的学生。”
“月岛织姬同学是吗?请稍等一下。”
“啊,虽然她应该没有接受过堕胎手术,不过如果有她的门诊记录的话,照样拜托您了。”
“嗯,我知道了。”小春转身走进里面的书架。
“咦——”
过了一阵子后,小春走了出来,疑惑地向我说道:“月岛同学似乎从未参加过学院的定期检查——我这里没有一丁点她接受过检查的记录。”
仔细想想,这并不奇怪——织姬出身豪门,肯定有专属的主治医师;学校又是她家开的,不参加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有利于家里的人隐瞒一些情况,不光彩的事情要是传出去可就麻烦了——
等等,家里人?
“山之内医生,女学生们来这里的时候,都是有家人陪着的吧?”我想到了一个地方。
“嗯,大部分都是由母亲陪伴着来医院的。”她点头说道。
“那么,西园同学是由谁陪着来的?”
——她的母亲在去年秋天去世了,是独自一人前来的吗,还是?
“西园同学是去年底来医院的……她是一个人吗……不对,她进门诊室的时候是一个人,但外面似乎有谁在等着……”
“那位是谁?”
“这我就不清楚了——是哥哥吧,总之是位较她年长的男性。”
西园唯的哥哥?从没听说过。要说是正在交往的男人,倒还有可能——
“是这家伙吗?”我取出了森夜月的照片,但她只看了一眼就否定了。“不是他,比他要秀气得多。”
——我想起了刚刚见到的那个家伙。
“总不会是他吧?”我翻开带来的《Neanis之卵》,指着封面内折上葛城心的照片问道。
“啊,正是这位——他好像来这里看过精神科。”小春肯定地点了点头。
想不到,葛城心竟然会在这里又和案件扯上关系——他就是凶手吗?
“精神科是西藤医生负责的,我觉得详细的情况你直接去问他会更好。”小春向我建议道。
“我明白了——谢谢您帮我了这么多忙。”我深深地向她鞠躬致谢。
请小春写下了介绍信后,我来到了走廊上。
“——说找我有事的是您吗?”
我一回头,看到一个身穿白大褂的男人。他满带笑容地自我介绍道:“我是精神科医生西藤环,今后请多多指教。”
“嗯——请多关照。但是——您为什么觉得是我在找您?”
“这很简单——山之内君打了内线电话让我来接您,而当我看到一个男人独自站在妇产科门口的时候,我立刻就知道这肯定是时坂先生您了。”
“原来如此——”我暗暗佩服他的分析能力。
随后,西藤带我来到了他位于精神科的办公室。一进门,我发现墙上又挂着一幅巨大的油画。
“您应该是在找那位陪西园同学去妇产科的男□□?”坐在会客的沙发上,西藤开门见山地问道。
“嗯,就是这位少女——”我把西园唯的照片给西藤看了看。“同行的是一个叫葛城心的男人没错吧?”
“葛城心……嗯,他确实是在我这里接受治疗的。”西藤点点头,表示肯定。
“您见过他跟西园唯在一起吗?”
“嗯,我曾经看到他们一起出现在医院外面,但更多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葛城心说过他不知道唯的名字;
——如果在这里是初次见面的话,不知道名字也不奇怪。
“对了,说到西园同学——她的哥哥也是我负责治疗的。”西藤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
“您说什么?!”我吃惊地问他。
——西园唯真的有一个哥哥?
——可我记得,任何资料上都没有关于她哥哥的记载。
“啊,说漏嘴了~您不知道这件事吗?”他露出了一个有点尴尬的表情。
“能请您详细地说说这件事吗?”我急切地追问道。
“那个,关于患者的个人隐私,我们不能随便透露……”西藤显得十分为难。
“抱歉了,希望您能够通融一下——”
“……好吧,这也是迫不得已的……”西藤长叹了一口气,然后坐正了身子。
“据我所知——西园同学的父母在战争末期离婚了。妹妹跟的是母亲,于是就改姓西园了;至于他的哥哥——”
“他哥哥的名字是?”我屏住了呼吸。
“由于战后的混乱,户籍资料丢失严重。因此——从户籍记录上看,他们之间的兄妹关系并不被承认——日下先生是这么跟我说的。”
“日下,达彦?”
——他曾经跟我说过,自己来这里接受治疗的事情。
“嗯,正是。”西藤点了点头。
——原来日下达彦和西园唯是兄妹!!!
“他是樱羽女子学院的教师呢……”西藤自言自语起来。“历经十几年的时光,好不容易得以再会的妹妹,却完全不记得自己的事情了——即便如此,还是不得不以教师的身份面对她——此时此刻,他的心里会是什么感受呢……”
他走近墙上的油画。“当得知妹妹失踪的时候,他又是何等地痛苦呢……恐怕就连身为精神科医生的我也难以想象吧……”
那是一幅描绘着在熊熊燃烧的烈火中拼命挣扎的人们的画——题名为《炼狱》,作者果然又是间宫心像。
“因为自从新年以后,他就再也没来过啊……”说这话的时候,西藤明显地看向了我。
“没有来过吗?”
“嗯,但您不觉得这正说明了他心中的痛苦吗?”
“抱歉,我只是一介侦探,没办法做到那么深入的心理分析。”我苦笑道。
话虽然这么说,我却开始思考了起来——
亲妹妹失踪了——那确实是一件令人痛苦乃至狂乱的事情;
我甚至不敢想象,自己要是失去了小紫,到底会变成怎样;
但是——遇到这种情况,一般来说应该会拼命地去找才对啊?如果是我的话,肯定会这么做。
可是日下他——
“——人的想法千差万别,表现方式自然也多种多样。”如同看穿了我心中的想法,西藤静静地说道。
回到樱羽女子学院,已是放学时分。
学生们似乎早已回家了,教学楼内显得一片冷清。
本想找日下谈谈的,却发现办公室内空无一人。
无奈之下,我只得到别处去碰碰运气。路过保健室的时候,我发现门没关——
“朱崎老师?”我推门进去,看到她正在书桌前认真地读着什么。
“啊,是时坂老师——”注意到我,朱崎慌慌张张地合上书站起来。
我瞄了一眼封面。“这是跟遗传学有关的书吗?”
“嗯,我大学的时候是专攻遗传基因这一方面的。”朱崎解释道:“不久以前,英国卡文迪许实验室的学者发表了一篇论文,提出了DNA的双螺旋结构——我正在读的就是这个。”
“真厉害呢,这可是我完全陌生的领域——”我由衷地赞叹道。
“即使现在工作了,也不能停止学习啊~”
随后,朱崎收敛了笑容,严肃地问道:“时坂老师,我想——是出了什么事对吧?”
“嗯,月岛同学,她——”刚一开口。我便不忍继续说下去。
“是这样吗…….”她立刻便明白了。
“多可惜的孩子啊……就这么……”朱崎表情沉重地说道。
离开教学楼的时候,我在操场的一角瞥见了一个白色的身影。
走近一看,是正在作画的冬子——
如同在冥思一般,她静静地凝视着画布,手中紧握的铅笔也纹丝不动。
突然,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似乎是放弃了——那双细长清秀的眼睛,也转向了我:
“时坂老师,你可终于回来了~”冬子向我抱怨道:“今天一整天都很无聊呢~”
“抱歉,因为工作的缘故——”
“我知道的,月岛前辈去世了,对吧?”她抢先说道。“是加菜子告诉我的——现在,老师和同学们都慌张得很呢~”
仿佛事不关己一般,冬子轻描淡写地说道。
“你不难过吗?”我问她:“毕竟都是一个学校的同学啊——”
“但我和她毫无交集啊——”冬子率直地回答道。
“但是……加菜子看上去很难过呢……明明平时最喜欢去惹人家生气了……”
——转眼间,冬子变得消沉了起来。
“真是的……看着她一整天都是那副样子……好像就连我也被传染了……”她苦恼地指了指一片杂乱的画布。“你瞧——脑袋乱七八糟的,结果什么也画不出来呢——”
“冬子,你千万要小心啊~”我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唯有这般叮嘱道。
“哦?难不成,下一个目标是我?”她故作恐慌地问道。
“不仅仅是你,还有加菜子,小紫,缀子,透子也是——任何人都有可能成为目标。”我辩解道:“若是一开始便放松了警惕,等到事情发生了——就为时已晚了。”
“但是啊,老师——”冬子摇了摇头。“想要守护好一切,是不可能的……”
“这种事情,我早就知道了——”
曾经,有多少人的生命因我的保护不周而逝去;
我唯一能做的,便是珍惜如今仍陪在我身边的人。
“所以——我更要尽力啊。”
“老师你那么钻牛角尖的话,迟早有一天会崩溃的——”冬子的眼神有些黯淡。
最后,我来到了高城医院。
“纸片的鉴定已经完成了。”——不愧是夏目,工作效率极高。
“放进嘴里的纸片跟之前的一样,笔迹和指纹都是西园唯的;至于另外的那张纸片——上面有一个人的血迹和一男一女两个人的指纹——血迹和女性指纹都是属于月岛织姬的,男性的暂时还不清楚——”她详细地向我说明道。
“还有,鱼住让我转告你——他说他已经和所有被害人的家属接触过了,好像每个被害人都有一本叫做什么什么卵的书。”
“非常感谢——托你的福,我得到了很关键的情报。”我向夏目道谢。
很好,拼图的碎片已经全都集齐了;
凶手的轮廓已基本形成,只待揭开真面目的最后一击;
一切,将在明天迎来结束——
——说起来,明天是三月十七日呢;
——已经,过去六年了吗。
那就这么决定了——
明天,先去给由记子上坟;
然后——在六识命案的六周年之际,由我亲自解开如今的这一桩连环命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