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第七歌.人间椅子(1 / 1)
一大早就醒来了,已经没有可以酣睡的闲暇。
到车站前的花店买了一束白菊,在佛具店买了线香,我孤身一人前往吊唁由记子。
——在那里,我无论如何都希望能够独处;
——到如今,已是第六回了吧。
车站出来的人群中有好几名穿着樱羽女子学院制服的少女,但她们并没有注意到我。也许是注意到了,却故意无视掉了吧。
她们的神情和平时毫无二致——但我记得,织姬的死讯已经在学校里传开了。
她们,不感到悲伤么?
还是说,在那所学校里,就连哭泣也是不允许的吗?
穿过铁路没多久,就来到了三鹰市内某座寺庙的墓地。
从吉祥寺车站开始,就一直觉得背后有股视线盯着。
我本是打算独自前来扫墓的啊——
“出来如何,冬子——”
“什么嘛,果然被发现了吗?”冬子在墓碑之间露出脸来,毫无歉意。
“看到老师买了花,我就知道你要去哪里了呢。”
“......会捧着白菊去的地方也只有一个吧......”
“也许——你是要去菊人偶展呢~”冬子依旧在开着玩笑。
真是的——虽然她的言行完全没有礼数可言,但我却怎么也生不起气来。
“开玩笑的……可以让我也一起去扫墓吗?”冬子的脸变得认真起来。
“嗯,她说不定也希望能更热闹一点吧——”我点了点头。“因为平常就只有我一个人来这里呢。”
“由记子小姐——是吗?”冬子凑近我的脸,观察着我的表情。
“啊啊——就是这里。”
我们来到墓前,发现墓碑已经被打扫干净了,还供上了花。恐怕,是杏子先来过了吧。
“咦……这里写的是……时坂家……”冬子指着墓碑上的名字问道。
“这确实是我家的墓。”
“那么你们结婚了吗……?”
“没有。”我蹲下身,把自己带来的菊花插入那束花中,然后点上了线香。
“她家里的人,拒绝接受将一具无头的尸体葬入家族的墓地。”
听了这话,冬子倒吸一口凉气。
我也没有理会她,在墓前双手合十。
——已经六年了;
——与那时相比,城市和人都变了很多;
——我也变了;不仅工作变了,生活方式也变了;
——不得不改变;不然的话,我就会一直这么浑浑噩噩直至生命的终结吧;
——所以我变了。
但即便如此——
“你还是没变啊,由记子……”
在我心底最深处的由记子,永远保持着六年前的样子,丝毫未变。
从那令人讳莫如深的事件发生之日起,就一直没有变过——
昭和二十五年,二月。
新年伊始,便发生了孕妇遭到残杀的事件。
孕妇的腹部被剖开,胎儿被强行拽出来然后绞死;而且,尸体像是被处以了耶稣所受的刑罚一般,被钉在十字架上然后抛弃。
当时隶属上野警察局刑事科的我,与同事鱼住和高城一起负责这起事件的调查。
——被害者是在上野附近活动的暗娼。
那惨绝人寰的手法,唯有战前发生的“占星术杀人魔法”能与之相媲美——侦查工作也陷入了泥潭。
从被害者的工作、地点考虑,起初以为是与之同床过的男人所犯下的罪行。
警察也以此为目标进行过调查,但一无所获。
与被害者睡过的男人多如恒河沙数,其中有不少难以掌握行踪的人;更要命的是,还有很多是驻扎美军,这是我们碰都不敢碰的。
——从那些人当中找出唯一的凶手来,几乎是不可能的。
于是,在时间就这么白白地流逝的过程中,被害者的数目一个接一个地增加了——
青白色的月光倾泻入屋内,我与由记子静静地躺在床上,相拥无言。
“那个——”两个人几乎同时发出声音。
“呵呵……什么事?”由记子抬起脸来,笑着问我。
“……还是你先说吧……”我抚摸着她的头发,突然感到有些犹豫。
“……你先说。”
“我先说?……好吧……”虽然刚才话就在嘴边,但被这么打断之后,我反倒觉得开不了口了。
——即使这样,这件事情总有一天也是要说的。
我伸出手,从枕边的皮包里取出一个小小的包裹。
“这个……给你……”我把东西直接塞进了她的手心里。
“这是……?”月光下,她的视线看起来有些讶异——但也含有一丝期待。
“……打开看看吧。”
“嗯……”由记子纤细的手指打开了袋子的封口——看到里面的东西,她发出一声惊呼。
“……我们结婚吧,由记子。”我握住放在戒指上的由记子的手,鼓起全部勇气告白道。
“呵呵……太好了……”由记子望着我。“果然……让玲人先说真是太好了……”
她的眼角留下一丝清泪,落在我的胸前。
“……好吗?”我将她柔弱的身子揽入怀中。
“嗯!当然了……从今以后直到永远,请多关照。”
两人偎依在一起,我把戒指戴在了她的左手无名指上。
“……稍微有点紧啊。”尽管这么说着,她还是举起手把戒指沐浴在月光下,一副满足的样子。
“……那么,由记子刚才想说的事情是?……跟我一样吗?”
“……有点不一样呢。”由记子用戴着戒指的左手牵起我的手,放到自己的肚子上。
“……在这里啊,已经孕育着新的生命了……”
“是真的吗?!”
“这种事情,不可能拿来开玩笑吧~”由记子有些嗔怪地说道。
“……由玲人先说真是太好了……这样就能事先定下婚约了呢。”
“我可是很久以前就有这打算了哦~”
“呵呵……那么,你给我们以后的孩子想过名字了吗?”由记子笑了。
“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吧?所以现在没法决定啊……”
“两方面都考虑一下啊,好吗?”
“就算你这么说……我还没有任何真实感呢……”
“好好地想想啊……”由记子的声音有些摇晃。“就算是我,也没有什么真实感呢。”
但是——孩子的确已经在这里了吧。
“呐,玲人……我出生的时候的事,跟你说过吧?”由记子小声地问道。
“——嗯。”
——她出生的时候,遇上的是一种罕见的难产。
——为此,她的母亲在分娩的时候去世了;由记子自身又是早产儿,当时相当危险。
——幸好四国而来的久远寺家族医术高明,全力把她抢救了过来。
“我……会没事吗?”由记子不安地低语道。
“会没事的哦~”我摸了摸她的脑袋,将她抱得更紧了。“因为有我陪着你,所以什么也不用担心。”
“玲人……”她似乎哽咽了起来。
“相信自己,让我们两人幸福地生活——与即将出生的孩子一起,好吗?”
“嗯,谢谢你——我感觉好多了。”由记子握住我的手。
我像是要确认左手上的戒指一般,紧紧地回握着。
“明天,我就去六识大夫复诊一下——应该没事的。”她笑着说道。
——那个时候,要是我能早一点注意到他就好了。
到了三月。
这一连串事件的被害者增加到五人,为了寻找杳无踪影的犯人,警察加紧了行动。
被害者全都是孕妇;随着调查的进行,已经查明所有的被害者对生产都怀有烦恼。
□□、寡妇、贫困家庭——据说因为养不起孩子,都在考虑堕胎。
然后是钉在十字架上的尸体——考虑到这隐含着某种狂热的宗教信仰,我们彻底调查了都内的宗教相关人员,但也没能找出犯人。
然后,三月中旬,由记子失踪了——
怎么可能——由记子不会去考虑堕胎的!
要和我一起建立幸福的家庭——我们明明约好的。
——我想起了以前由记子说过自己不安的事情。
不,即使是那样,堕胎也——
我去找给由记子诊察的医生,却落空了。
名为六识命的医生,就和所谓的助产士一样,没有自己的医院。
而且,他没有医生执照,是个连助产士登记都没做过的“黑医”;由于战后的混乱,那样的医生比比皆是;然而,他的技术似乎很好,请他去帮忙的大医院也很多。
警察马上在全国通缉六识命。之前的一系列犯罪,也都被认定为是他的凶行——被害人死前,都曾接受过六识命的诊察。
虽然警方收集了所有现存的资料,但与六识命有关的东西却一点也没有。
不仅仅是,就连履历和脸部照片也毫无存留。六识命这个名字,就是他的全部信息。
然后,昭和二十五年三月十七日早上——
一个小包裹寄到了我家里来。
在那个小小的盒子里,是握着一朵百合花的,由记子的左手;无名指上那稍嫌窄紧的银戒指,散发着色泽黯淡的光芒。
就在当天,由记子被发现了。但是——我没能立刻认出她来。
被丢弃在泷川的十字架——
钉在上面的遗体,左手和头部不翼而飞。
由记子的头部,直到今天也没有找回来。
——回忆就此结束,我总算向冬子说完了由记子的事情。
“你,后悔了?”静静地听完了以后,冬子问道。
“……为什么那么想?”
“因为——”她指着我的脸。“时坂老师你看起来一脸悲伤啊……你寂寞吗?”
“已经过了六年了——”我打住了话头,回想起上次她问我的时候。
“不……寂寞过吧,大概……”我叹了口气。
“……过去,我一直不让自己觉得寂寞——也许这么说才对。因为只要稍微停住脚步,就无论如何都会想起来。”
“是我……勾起了你的伤心回忆吗?”冬子有些愧疚。
“不——多亏冬子让我重拾了这段回忆。即使逃避,发生了的事情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不仅如此,还会失去更珍贵的东西——”
——的确如此。
这次的事件,跟那起事件非常地相似——
“……时坂先生果然很坚强呢。我却总是逃避重要的事情……”冬子低下了头。
“……我想,我大概没有得到过任何人的关爱吧……”她呢喃道。
——这个傻丫头,又在想着自己是养女的事情吗?
——你决不是没有得到过他人的关爱的。
正当我这么想着的时候,一声熟悉的叫喊响起了。
“啊啦~抱歉,打扰两位了呢——”
加菜子冒了出来,手里捧着一大束花和线香。
“怎么又是你?”比起整天胡思乱想的冬子,这个行动力极强的家伙更麻烦呢。
她挥了挥手中的东西。“我也是来扫墓的,不可以吗?”
只见加菜子在许多个墓碑前静静蹲下,逐一插上花束,点上线香,双手合十地祈祷。
我和冬子走过去一看,只见上面的名字是——
乙羽,凛,小雪,芹,
绫崎楼子,祠草时子,
上月由良。
——全部都是,五年前上野连续杀人事件中的死者。
“为什么,你要给上月由良上坟?”我开口问道。
“上月由良,那是谁?”冬子不解地问道。“为什么不可以给她上坟?”
“因为她可是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在五年前夺去了十多个无辜的性命——比六识命还可怕;幸好,她已经死了。”我向她解释道。
“反正,都是死人了——”加菜子站起身来。“而且,她也挺可怜的,不是吗?”
——等等,那个时候你只有九岁;
——为什么,你会知道那起事件的□□?
——为什么,你会来拜祭她们?
“时坂老师——”加菜子打断了我的思绪。“是时候了,该送冬子回家了。”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心领神会。
“冬子——”我转向身边的少女。“我们送你回家吧。”
“你们,该不会是要做什么秘密的事情吧?”冬子猫一般的眼睛里满是好奇。
“这个——到时候我再告诉你吧~”加菜子模仿起了冬子招牌式的狡黠笑容。
送冬子回家以后,我和加菜子搭上了前往上野站的电车。
“大侦探先生——”在车上,加菜子低声说道:“今天应该可以找出凶手了吧?”
“等等——”我突然心血来潮。“你不是一直说想当我的助手么?那我就来考考你吧——”
——算是有了答案,但还不是很确定。多一个脑袋想想总是好的。
我把迄今为止收集到的全部情报告诉了加菜子,然后问道:
“碎片已经齐全了,可以请你进行一番推理吗?”
“简单得很哪——”加菜子一脸不屑。“老师,那我开始了——”
“首先是井之头公园的碎尸,死者看似一人,实为两人——西园唯和今邑遥。
“被害人之间有一个显著的联系——她们都自称是Schisma的一员。这是一个由学生组成的□□犯罪组织,领导者毫无疑问是织姬;
“至于被害人的遗体,则存在着一个更深的联系——基于神曲和《Neanis之卵》的比拟杀人。”
“那么——”我打断了她的话。“你能告诉我现在谁的嫌疑最大?”
“别急嘛——老师,要是时坂同学失踪了,您会变得怎样呢?”她不紧不慢地说道;“想必会急得团团转吧,可是——
“你觉得日下达彦很着急么?亲妹妹失踪了,他反应很大么照我之前的观察,他的表现太过镇定了;至少,他也应该说出自己的身份,恳求警方加大搜查的力度才是。这些,统统都没有——实在是太不自然了。
“那么,就只剩下一种解释了——他一开始就知道西园唯在哪里,无论是生是死。
“除去西园唯外,杀害其他人的动机显而易见——Schisma逼迫日下达彦的妹妹□□;作为报复,他不杀光这个组织的成员,尤其是杀掉织姬才怪呢。
“至于西园唯,我暂时还不知道她是被谁杀的——我只知道,日下达彦搜集被害者的四肢,是想把它们和西园唯的躯干以及头部拼到一起,组成一具完整的人体——他认为,这样就能将他妹妹复活。
“这接近于一种狂热的宗教仪式——与《Neanis之卵》中的记载很像。”加菜子冷静地说道:“还差一个肢体,这意味着——日下还要再杀一个人。老师,赶紧叫人去逮捕他——至于证据的话,我想可以是这个:去看看日下家里有没有一本缺了一角的《Neanis之卵》,再把他的指纹和那张纸片上的指纹比对一下——应该是吻合的。”
轻轻地,我鼓起了掌。
“加菜子,你果然非常优秀。”
——她所说的,与我所想的一模一样。
“嘿嘿——”加菜子得意地笑了笑。“老师,你该不会是没想出凶手是谁,需要我来告诉你吧?”
——这家伙,还真是容易翘起尾巴来。
“到了这里,我就不送了。”出了上野车站,我对加菜子说道:“我现在得立刻赶去荻洼——日下的家在那里。”
“嗯,我会小心的——”加菜子点了点头。“老师,一切就拜托你了。”
——这个当然。
坐出租车来到荻洼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我曾经从佐伯那里拿到过教职工的地址簿——按照昨天在笔记本上写下的地址,我来到了日下所住的公寓。
总算是找到了他家——从窗外看,屋内灯火全灭,空无一人。
我敲了敲门,没人应答。
这样啊——只得干老本行咯。
我取出了一根随身携带的铁丝,伸进了门锁里。摆弄了几下,门锁应声而开。
我蹑手蹑脚地走进日下的家——不出所料,日下不在。
大半夜的,他跑到哪里去了——在日下回来之前,我得抓紧。
环顾了一下房间——家具挺普通的,唯一显眼的是书柜。
有了上次的经验,我仔细地搜索起夹层来——很快,我在书架的空隙里找到一本笔记本。
翻开一看——“吾迷失正路,于人生羁旅之半途误入幽冥之林——”
《神曲》!
笔记似曾相识——这是西园唯的!
我赶忙翻到第二十篇——被撕掉了;除此之外,第三篇,第四篇,第十九篇,第二十八篇也被撕掉了。这果然就是被塞入嘴里的纸片的来源。
等等——
西园唯对应第三篇,古泉萤对应第十九篇,多岐川夕美对应第二十篇,月岛织姬对应第二十八篇。
那么,撕掉第四篇的理由是——?!
日下不在的理由是——?!
“得赶紧把他抓起来!”
我飞奔而出,跑到附近的公用电话,拨了警视厅的号码。
“喂,鱼住——”
“玲人,你这小子跑到哪里去了!!!”鱼住的怒吼震得我鼓膜生痛。“现在立刻给我到上野来,出大事了!!!”
“喂喂,发生什么了?”我的背上传来一阵恶寒。
“高城他家的媳妇不见了!!!”鱼住的话,犹如一道晴天霹雳在我耳边炸响。
喂喂,为什么是她?
和菜无论是和Schisma还是和日下,应该都毫无联系才对——
难道是因为——她是孕妇?
这不就是六年前的重现吗?!